三十四歲的我寫給二十四歲的現在的我的信

現在的我對自己的現況極度不解,我甚至不能夠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於是,我想要偷偷地問十年後的自己,現在怎麼辦呢?這時間是如何決定的呢,五年以後的我可能還在尚未成形、隨時可以融化的路上走著,有了方向,但對於自己應該還是有很多疑問,即使可能只有自己要照顧,依然在實驗;五十年以後的我,可能又太過豁達了,覺得怎樣都好,用看著跟自己長得很像的孫子的心,看著我跌跌撞撞、作繭自縛也無所謂,用一種介於自戀和溺愛的心態,寵愛著現在的自己。那麼只好交給應該已經把大雨後的泥巴路走成稍微可以騎個單車的鄉間石子小路,十年後的我自己。

給二十四歲的我自己:

現在的生活有點忙碌,忙著在自己喜歡的工作上多做一些,在自己可見的範圍內確實地去照顧好別人。身邊依然有很多愛著我的人們陪著,還多了兩個孩子、兩隻貓,他們都很好,只是有時候想要讓他們遇見更多這個世界美好的部分,於是也在手忙腳亂地學著當所謂的母親,人生的課題真的是差不多覺得可以掌握一個的時候,另一個又會興高采烈地冒出來喔,非常地不給人空檔,但也有可能是我太貪心了吧?

現在想想,你是在一個怎樣的狀態呢,我記得是剛從每天要待到晚上十點半的律師事務所離職,每天不知道在想什麼地準備日檢,因為遲遲決定不了方向,所以開始抽了一整個星期左右的塔羅牌,一不小心連日檢都考完了,終於意識到自己不斷地推遲問題而苦惱不已吧?

去年九月也是這樣苦惱了三個月,最後把準備去日本留學當成擋箭牌,刻意隨波逐流地找了一間事務所,每天麻木地上下班、回家硬撐著想睡的自己讀日文,因為時間太少了,光休息就不足夠,完全來不及煩惱,明明連為什麼要去日本留學?要念什麼科目?回來以後要做什麼樣的工作?沒有一個問題能夠回答,只是傻傻地決定自己要把日文跟英文練好,僅此而已。應該很害怕吧,如果這次休息了一個多月也只是得到這樣不上不下的答案,你該怎麼辦呢?如果這樣一路隨波逐流下去,你會不會變成一個怨恨生活的人呢?不論要做什麼樣的工作,你都想要熱愛我的生活,每天都覺得自己正在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地活著。

我勉勉強強還能記得一些些,因為我總是會把不愉快的部分快轉到甚至遺忘,實在無法鉅細靡遺地回憶那個時候的自己呢。不過現在的我可以很肯定地跟你說,請冷靜下來,好好地觀察自己擁有的,好好地計畫如何讓自己變得能夠有所選擇,鑽牛角尖地和過去的自己過不去是最沒有用的方法喔。過去的自己再怎麼迷惘,都認真地念書,認真地工作,盡量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況下,把自己能做到的事都做到了喔。甚至可以說是又快又好地完成了大部份的工作喔,只是心裡沒有理清楚,怎樣都無法再往前一步,無法對現在的生活方式許下承諾。你很努力了喔,我都記得,努力地克服自己的膽怯,努力克服自己的懶散,努力地對應所有的突發狀況並承擔責任,努力地在不安的狀況下生活,覺得照顧好自己很難,但也有趣,像是在對自己的生活做實驗吧?你沒有把握能做出真的最適合自己的選擇,所以相當地不知所措。一旦離開了校園,要一邊養活自己,又要一邊面對從上了高中到現在都說不出具體答案的問題,真的很為難你呢。

那麼我們就分幾個部分來討論看看吧。

關於自己和那些重要的人們:
對於家人,漸漸能夠放心也能依賴,找到了適當的距離,得以互相取暖,但又不至於時常衝突,只是想要可以養活自己,不用讓他們再擔心,也可以讓還沒有踏入社會的弟弟,願意去相信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可以成為自己喜歡的社會人。簡單來說,只要解決了工作和長期規劃的問題,這部分安安穩穩地,無須多慮,而且還能得到很多溫暖。

關於自己和伴侶:
伴侶和自己都在迷惘呢,到底會在哪裡生活?到底會怎麼生活?兩個人都搖搖晃晃的呢,原本一味地拖延自己的問題,只想著要配合對方,可是當連對方都亂了腳步,自然也無從配合起。喜歡彼此的關係,也相信兩個人都可以漸漸地把日子越過越好,越過越暖,因為記憶和陪伴都是很溫暖的東西,放著也好,抱著也好,沒看到也知道在。只是兩個人要怎麼樣在現實中生活下去,不那麼地有信心,害怕距離,害怕歧異,某種意義上我擔心我們會活成平行線,而且現在很好,我不想冒險。

可是啊,如果沒有辦法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滿足,也沒有辦法有能量去陪伴別人喔,只是會從關係之中不斷索求更多,把對其他部分生活的想像和不滿足投射到兩人之間,要求對方創造出一整個世界喔。不把眼光好好地放在自己身上的話,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寄生在別人的生活裡喔,吸收別人的幸福維生,甚至會變成要求孩子替自己活的無理父母喔。

我知道你很在乎身邊的人,很害怕分別,可是害怕不等於陪伴喔。抓得太緊太用力的話,就等於是要別人連你的人生也要一起活喔。相遇本來就有可能分離,為了不分離而將自己停滯,會連最初的相遇都因此毀壞喔。

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相信,用心地去愛自己的生活,去愛對方,彼此支持著對方的心,即使路線一時不同,即使生活的地方一時相異,只要仍然願意一起生活,那麼就不用害怕。如果只是為了不分離,而過份犧牲自己,只會把自己過成死結,把彼此困在沒有選擇的悲苦境地之中喔。

戀愛是乘法,不是減法喔。用彼此的陪伴點亮彼此的生活,但自己的人生還是只有自己,這是最初的數字,如果因此把自己變成零,那麼什麼也得不到喔。但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再乘上對方的好,就會得到不可思議的人生喔,請相信自己和伴侶,不拉扯也不用放手,讓時間和彼此的努力,兩個人會在不斷的摸索之中找到可以容納下彼此的生活方式的。

永遠要在知道自己可以隨時離開的情況下,依然選擇留下,這樣的才是戀愛,而不是契約。

關於自己和工作:
工作這回事,當然也是可以身心分離地僅僅只是工作,不過多地賦予意義,僅僅為了糊口地上下班,把工作和個人俐落地斷開,聽起來很簡潔,也很麻木。因為做自己覺得毫無意義的事,連一個小時都嫌多,在自己沒有相信並界定出某種個人的意義之時,會覺得工作的自己跟死了沒有兩樣吧?

讀書的時候當然也有無聊、沒有意義的時候,可是那個時候能夠相信分數可以讓我有所選擇,那個時候有很多可愛的同學們一起傻傻地努力,像是一起生活著,即使不知為何也好。

但工作不一樣,也許有太多人無法相信日子會更好,也許工作本來就是要解決別人的問題,於是各種部分都滿佈著惡意,滿佈著比較,露骨地刺傷人們柔軟的部分,好像甚至沒有對別人好一點的選擇,只能使壞。好像所有人都只能看著別人把自己的人生一步一步活成地獄,像是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一樣,近距離播放。

而且工作本身也令人厭煩,白領工作有很多建立在沒有必要的文書工作往來之上,有很多建立在欺負別人看不懂專業術語之上,到底有沒有真正幫助別人呢?有沒有真的聽清楚別人想要表達的事物呢?身為一個律師,我們真的有盡責去想像當事人生活的全貌嗎?我害怕沒有把人當一個完整的人看的工作,我們用學科去區分、用專業去區分,站在那些術語之上用一個人的碎片去決定許多會影響這個人一輩子的重大事件,這件事的本質讓我顫抖不已,甚至感到噁心。我從來不覺得當事人在法律程序中得以成為主體,他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而我們也從不願意去理解他們的生活,因為法院不管,所以我們也不管,多麼簡單明瞭,所有的線都已劃好,所有的錯都有人承擔,因為那不是我們的事。

這項工作的本質因此令我感到噁心,我們收錢處理,但我們無須承擔所有的責任,即使如此,我們也不願意陪伴,我們只是個面目模糊的過場,無法成為任何主體。

因此我很嚮往可以用一個人的身份去陪伴另一個人的工作吧。兩個方向上都沒有彼此異化,心理諮商師會不會是一個選擇呢?我想要還原一切,去掉所有交易的成分的互動,無所求地陪伴,這有可能是一種工作嗎?

我極有可能是討厭穿上任何一種角色的衣服,接著這件衣服就遠遠大於你自己本身了。沒有人願意看見你是個怎樣的人,只看見你的職稱、你的薪水、你的社會地位,人不見了,我不見了。律師之於我,就好像只能去削足適履的位置,我必須去折疊自己的靈魂,去吻合所謂的律師,去吻合所謂的理性專業人士。但理性為什麼偉大了呢?可以被任何人理解不正是因為它什麼也不是嗎?沒有任何個人,沒有任何故事藏在裡面,只有規則。感性不才是一個人最大的限制,卻也是使每個人之所以是現在的自己的原因嗎?

我有辦法去找到可以同時兼顧我的理性和感性的工作嗎?我有辦法去創造這樣的我也能好好地生活的職場嗎?

作為一個律師,我的心死得比想像中快得太多。過長的工時,過多的工作,過大的心理壓力,我太過在乎我的當事人所能得到的,以至於我懷抱著深深的負罪感在工作,我不覺得我可以讓當事人過得更好,最多也只是沒有最糟而已。

在三十四歲的我看來,你把律師想像得太過單一了喔,這個工作本身並不是沒有空間讓你去實驗,能不能對當事人好一點的可能性,如果你強得不可思議,那麼有一天你的本身可以壓過這個身份,可以去創造一種律師的新品項,為何不去試試看呢?

而且,你還有時間去累積另一個專業,去找書來看,去問問人,做了再說。我沒有辦法直接告訴你怎麼做才是對的,但我需要你冷靜下來,把現在的自己可以做的事,一件一件完成,直到有所選擇,直到所有累積起來的事物得以形成另一種可能。世界一直在變,現在的你覺得不可能的、絕望的事物,都有可能在將來成真。物質在變,知識在變,但人沒有變得那麼快,我們總是需要某些事物讓自己感到安全。

關心人是好的,想像人是一個生活方式的整體累積是好的,願意讓自己不要躲在專業之下不再受傷或成長也是好的,我想讓你繼續去犯錯,繼續去痛苦,繼續去打滾,但是要不斷地去反省,去想想在這樣的社會之下,有哪一種工作可以把別人當人完整地看待?不是單方向地壓迫或灌輸,而是平等地互動?

當然有人可以無視於工作的意義而生活下去,但我不是。我需要某種意義使一切平衡,我需要不時地回答不安的自己,我需要一份本質上相當公平的工作,我需要比別人想更多,比別人做更多,因為我無法忍受和別人一樣的答案。

即使困惑,也請專注在當下,因為過度地鑽研過去並無法通往未來。我曾經放棄了許多事物,或許現在應該要反過來了。

即使難受,也請好好地看著你身邊的人們,因為這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

為了我所欲追尋的意義,可能要繞上很大一圈,可能有很多垂手可得的利益因此消融,可是啊可是,比起物質上的貧困,我更害怕精神上的貧困。夠用就好,金錢和名利無法滿足我,如何真正地聽見別人的聲音並讓人安心一點點,更使我心安。這條路很難,但我想要走看看,看這條路可以讓我如何生活,會帶我到怎樣的地方。

同樣是害怕,但既害怕又期待,不才是人生的本質嗎?

我期待忙碌但滿足的三十四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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