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玲二〇一八「玫瑰念珠」:可以是詩,可以是小說也可以是散文的,剪碎了的珍珠般的字句(第三週)

鍾玲玲的字,與其說是在描述具體的人事時地物,不如說是讓你陷入一個狀態。讓你部分陷入和她一樣的狀態。那些字誠實得近乎病態,我幾乎無法想像一個人可以如此蒼老卻又如此純真。她活在世上的時間的重量,落在她的字裡,彷彿連續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一整個世界就那樣庸俗地死過一次。可她想要掙脫、想要飛的念頭,卻又如此輕盈地飄過所有的失落。

要說看得懂、看不懂的話,我約莫只能看懂一成左右吧?但光是那一成,就讓我喪失了時間感,像是午休醒來時,忘了自己是在家裡、教室裡又或是辦公室裡那樣。我們確確實實是向著死在生活的,可需要多清醒,需要多少意志才能如此清明地活著而不失落得提前死去。

再給我三十年,我會看懂多一些吧?
再讓我寫多一些字,讓多一些角色在紙上生生死死、愛恨別離之後,在我也成了角色之後,我或才能看懂那九成裡的兩三成。可這樣也夠讓人期待的了。

寫與不寫之間,活與不活之間,現實與意義之間,字與字之間,發表與不發表之間。

人想得越是多,能寫的有時反而越少。因此,鍾玲玲的每個句子,每個概念或許原都是可以染成一片河海,或許都能活成個角色,但因為時間、因為蒼老、因為迷惘,大家也都只能到這裡了。願意開一個小孔,讓我們多看上幾眼,已是幸運。

以下摘錄一些字句,給以後的自己讀,這都是被摘下的葉子、掉落的羽毛,無法成為一棵樹、一隻鳥,但有時這樣也很好:(以下均為摘錄,標點符號均未調整,然粗體字為我自行增添的部分)

篇名:A君的來信
因為人總是生活在一種不能夠用清楚明白的語言、條分縷析的句法、順遂通暢的情節、可以描述的狀態中度過,所以我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因為人的一生不管做了甚麼,都是偶然而非理性的結果,所以我也不能完整地實現自己。(中略)我對生命的否定和肯定,始終保持著包含千言萬語的沉默,和持續應答的狀態。一個手持念珠的老婦人。那老而不死的卑微形象,充分顯示,跟命運搏鬥是無益的。命運就是,不論幸或不幸,都沒有交換的可能。在艱苦的自省和精疲力竭中,到底需要多頑強的執迷,才能自想像中獲得寬慰呢。
(引自第七頁)

篇名:愛菲愛上帝愛到死
學習只能幫助無法拯救,他曾經有過的學習年代,亦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到底多久呢。教育來自內部。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是自我教育。甚麼是我們該做的。我們該做甚麼。怎樣才能驗證社會規則和社會價值的正當性。人有必要在學習如何長大的同時,就得學習如何避免白白地老
(引自第一八頁)

力是物體間的相互作用,是發生變形或改變狀態的原因。有些力是真實的,比如引力、彈力、摩擦力。有些力不是真實的,比如慣性力。牛頓的慣性概念被界定為自我窒息,即無能為力的意思。
(引自第二六頁)

這是我昨夜做著的夢我說親愛的朋友你們都好嗎請告訴我你們過著的是怎樣的生活,在已經走上的那條路上在自由選擇所做成的後果當中是沒有任何事物改變又或是所有事物已經改變
(引自第二六至二七頁)

你要麼記得。要麼不記得。這彷彿發生在另一個時代的事只能存在於封閉的時光中,並且像物體的體積和速度那樣隨著時間的方位發生變化。低音大提琴是唯一距離越遠聽得越清楚的樂器。是這樣。是這樣。這種充滿節奏感的撞擊聲不是別的就是一個不停拿著鐵鎚在一片金屬板上敲打的聲音。為了體味這種實在,只能求助於思考。如果人可以完全相信上帝,告訴我,為甚麼不能相信其他觀念呢?
(引自第四十至四一頁)

篇名:無所屬無所屬之玫瑰

存在就是把我們從自然中連根拔起的存在。就讓我把接續的段落喚做<英格和芝諾>好嗎?長久以來英格的形象不尋常地被束縛在大理石中,一種堅硬的碳酸鈣結晶,為了能夠看見她芝諾必須一手拿著鑿子一手拿著錘子,在一塊單獨的石頭上不住敲打,直至無形狀的石頭出現凹痕、裂縫,讓人聯想到林地或原野或溪流為止。刻就的石頭留下斧鑿的痕跡不再是礦脈裡的石頭,就跟受盡了愛撫和親吻那樣,有股力量在不住驅趕不住繁殖各式各樣的形狀。疲憊、慵懶、乏力。這是她讓人想起某種固執的頭顱。這是她纖弱動人的體態。這是她激情迷亂的情感。這是她歇斯底里的表情。芝諾的雙手在這張幾乎叫人不敢直視的臉上留下明顯的印痕,這是她深喉似的目光,這是她有著玫瑰葉自然弧度的嘴唇,這是她自冰冷冷硬邦邦的呆滯狀態中解脫出來的忍隱的憂鬱和難以名狀的痛苦。已經觸到痛處了嗎。芝諾突然胸口發緊,想哭,於是便大哭起來。已經觸到痛處了。為了使不可見成為可見的,芝諾必須在她的草圖上試驗一百遍試驗一千遍,直至她說‘‘’就是這個’ 然後接續努力直到確定‘‘就是這個’’為止。那麼,英格,就讓我們回到那條船好嗎。她寫下這簡單的句子都不知多少遍了,就像她回到那條船上都不知多少遍了。
(引自第七九至八十頁)

也讓我回到那個年代,教我不能不想,要是我確實享有我的人生,那麼我的人生享有甚麼。必須承認這個年代的我和那個年代的我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那時候我幾乎可以對每一個人講,要是你無法愛我,那麼你就像愛這個世界那樣地愛著我吧。他們就像愛這個世界那樣地愛著我,這不是很美好嗎。這我與這個世界的親密關係中,不單增強了我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增強了我思考痛苦的能力,讓我認識到我確實認識到一個人的知識不僅僅是有限的,而且是可錯的。大量真理混雜著大量謬誤,每一件事都包含著它的反面,讓我認識到我確實認識到我甚麼都不知道,單單就這一點來講,已經很足夠了。那時我愛著他並且以一種完全初始的狀態靠近他,要是早知道愛是冥想不是行動,那麼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對我確實是夠好的了。(中略)要不是不管靠近他或是遠離他都讓她感到痛苦,她就不會知道曾經愛過。(中略)她要的從來不是任何人可以自他身上取得的東西。臉孔、脖子、肩膀、軀幹。低語、親吻、輕撫、性。現在知道,她要的,是痛苦。否則,還真不知道在我們的人生中,有過這麼一場戀愛。(中略)書寫一直以來就是逾越。如果愛情沒有和寫作結合,老實講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中略)那如同洶湧的波濤般湧現的情感,為甚麼只能使她遠離他,而不是靠近他。似乎她唯一渴望的只是,她僅可以給他的,是別人不能給他的。(中略)她說,我渴望看見你。但又害怕你看見我。你說。教我怎麼辦才好呢。
(引自第八六至八九頁)

性徵遍及全身,從誘人的體態到濕潤的嘴唇、豐滿的乳房、腋窩和脖子皮膚下的骨頭,還有柔軟的腰腹以至從腿至踝的線條,所有被隱藏的東西都使人著迷。褻瀆的快感是本能的洪水呢,這就是藝術家以極大的熱情擊碎情人的頭顱,並對雙肩進行更多層次的切割的緣故。所有東西都從外殼剝離。所有肉體都支離破碎。我們所愛的一切都會死去。我的身體是被使用過的身體。自被初吻與初夜喚醒以後,有如神秘符號的空洞的裂縫,成為神聖的遺物。要是我把自己省掉了,就是指從裡至外地,我把自己整個地完全地省掉了。我的夢告訴了我甚麼。我的夢告訴我對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這就是最好的了這就是我渴望體驗到的對對極了因為我對生命的眷戀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曇花在夜晚綻放呢不要緊的在神聖的城牆與荒漠之前就有了教堂不要緊的必逝與無常在這兒不再有對問題的回答了夠了夠了夠了我說夠了誰需要誰呀夠了我說過我說過我說過我也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真的。
(現在你已經知道太晚的意思了。在實踐的過程中我對晚期就是災難又有了更深刻的體會。這是終點,無所謂了。一個作者能寫甚麼要看他是個怎樣的人。我沒有種子,只有土壤。在這種荒誕的努力中,充份說明沒有任何價值是自然就有的。發表是為了答謝少數曾經喜歡我的人。我已經把話說盡再沒有更多了。
(引自第九一頁)

書籍資訊:
書名:玫瑰念珠二〇一八
作者:鍾玲玲
出版社:水煮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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