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weł Aleksander Pawlikowski「依達的抉擇」(Ida):公路之旅,然後呢?(第二十四週)

在修道院長大的女孩,準備要宣誓成為修女之前,去見了她唯一的親人,她的阿姨。她的阿姨給了她,父親母親的名字,她出生的地名,還給她看了照片,像是把自己的身分證件拿在手上一樣,翻來覆去地看,好像知道了什麼,卻又好像除了這些名詞,她對自己還是一無所知。她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她的阿姨也不想多說,她本來要搭上傍晚的客運,從此永久地離開那個原本會有自己的世界,但她沒有,她在客運站坐了下來,直到她的阿姨推開門,再一次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家,這一次,她的阿姨終於準備好和她講那個並不完整的故事。

女孩是猶太人,女孩的媽媽是藝術家,
為了讓牛開心,把牛棚的窗裝上彩繪玻
璃,即使是黑白電影,那玻璃都透著彩
色的光。

但女孩的爸爸、媽媽都已經死去了,而她的阿姨連他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們只能上路,一個人一個人地問,把每一扇緊閉的門敲響,把那些過於沈默的死亡,擺到別人家的餐桌上。

女孩是如此地安靜,安靜地坐阿姨開的車,安靜地聽阿姨放的音樂,安靜地看阿姨和別人爭執,安靜地聽陌生人吹薩克斯風,安靜地禱告,用這些小小的習慣把修道院時時刻刻放在自己身邊,不論在哪。

女孩和阿姨是如此地不同,女孩把一切看了進去,卻讓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阿姨又是抽菸又是喝酒,和遇到的人們說話、跳舞,從來也安靜不下來,總是急切地在做些什麼,總是有太多想說的話、想做的事,直到靠近了最可能知道的人,阿姨安靜了下來,女孩去問,阿姨整個人碎掉了,女孩還是那樣安寧地摟住阿姨,彷彿這都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

她們知道了一切,女孩回到修道院裡,阿姨回到一個人住的大房間裡,但是原本不知道的兩個人都死去了,她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一無所知的自己,她們問自己也問別人,然後呢,我該怎麼辦?電影給了她們各自的答案,非常美麗也非常悲傷。

比起導演後來的<<沒有煙硝的愛情>>,這部電影更為純粹,更為直接,用很少的人物和很短的時間,講了一個只有用電影才能講清楚的故事。在電影的語言當中,情節和對話,都是更為容易被記憶和轉述而不失真的,畫面往往難以言說,用上五百字,我也無法完整轉述一個靜止的畫面,更何況其中的細微動作。而這部電影在許多時刻,都節制地使用最低限度的情節和對話,將所有的資訊都給在畫面裡,情緒也好、氛圍也好、人物也好,都只是用那些光影下的姿態、眼神和表情來表達,那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卻又什麼都已經發生了也無法阻止的無奈又優雅的狀態。

但比起老電影,現代技術下的燈光、攝影,卻又確實地讓每一幀畫面更為清晰且穩定地,展現出一種重新詮釋過的美感,不單單只是復古對稱,而是在充分表現被攝物的質感的前提之上,依然讓人保留想像空間,你知道鏡頭外面還是有什麼正在發生,有點像是在咖啡廳裡偷聽隔壁桌的人講話,你有時候聽得清楚,有時候聽不清楚。電影裡其中一幕,就利用了這點,讓阿姨在玻璃門外看著門內女孩和陌生人道別,臉也看不清楚,話也聽不清楚。

整部電影,其實就像是那個裝在牛棚上的彩繪玻璃窗,用很美的玻璃,去裝兩個女人悲傷的公路之旅的故事,在那些鏡頭之外,在那些眼神之內,都是兩人無法言說的更為醜陋更為殘暴的事,我們只能透過玻璃去看,看那些經過折射的部分。

要解釋得很遠很遠的話,關於歷史也好,關於信仰也好,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關於真實的故事,關於那些你如何接受那些你原本並不知道、並不願意知道的真實之後的故事。難以接受的真實,並不只是那些客觀上的痛苦,僅僅只是主觀上想要逃避的,就已足夠。而整部電影裡,我們都可以看見女孩的眼睛,都可以看見其中的芯,於是,整個故事仍在繼續,因為她還在看著,堅定地不哭也不笑地看著,是她讓整部電影沒有被真實吞沒。

查了資料,發現那個女孩在電影裡也好,在電影之外也好,原來都是這樣的人。從未演出過電影的她,在演了這部電影,得到大量機會和視線的同時,因為不想要當演員,斷然放棄了這近在眼前的一切。這部電影也是她的公路之旅,讓她曾經那麼靠近另一個世界,而她也做出了選擇。

願她能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這樣的世界。


電影資訊:
片名:依達的抉擇
導演:帕威·亞歷山大·帕利科斯基Paweł Aleksander Pawlikow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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