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還深:高中的時候你想成為怎樣的人呢?

即使還愛著,我們的存在仍然不可避免地造成傷害。那麼又要如何生活下去呢?在傷害自己和他人之間?我想這是是枝裕和不斷向自己提出的問題,而每一次的電影都是以不同的角度小心翼翼地去切入,溫柔地取下關係的剖面,在不同的光線和角度下去看,人們如何互相傷害卻又互相包容吧?

家庭是一個怎樣的場域呢,即使孩子都大了,好賭成性的先生去世了,在住了四十年的國宅裡年邁的媽媽自己一個人曬著棉被,去帥氣的老先生家中聽古典音樂,用大大的寶特瓶裝滿水每天幫植物澆水,其中有一棵柑橘樹盆栽是到了五十歲仍然大器晚成的兒子在高中的時候種下的,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可是即使是這樣沒用的一棵樹,仍然讓一隻藍色的蝴蝶停了下來,還是有那麼一點用處的吧?

媽媽還有一個蝴蝶的故事,在國宅散步的時候,有一隻應該是去世了的先生變成的蝴蝶在身後跟著,於是媽媽轉過頭,和蝴蝶說:別那麼急著來接我,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會幸福地活下去的,還不想那麼早死啊。於是蝴蝶就飛走了。

這樣俏皮的媽媽,一輩子都因為到處借錢的爸爸十分困擾,爸爸總是說謊成性,連藏在米缸裡的印章和存摺都會被偷走。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兒子,高中的時候明明是想要當地方公務員的,想要和爸爸相反穩穩當當地過上一輩子。兒子怎麼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只在十五年前得過一次文學獎的小說家?兒子口口聲聲說著要觀察別人而半調子地當偵探,卻以華麗的名義帶著後輩去賭自行車和小鋼珠,總是偷摸家裡的東西去典當,想見兒子卻又付不出贍養費,愛著前妻卻又無法負責,只有房間牆上滿滿的便利貼貼滿了每天聽見值得寫進小說裡的話語。兒子和前妻生下的小小孫子,卡在小孩和大人之間,默默地也想當個公務員。

媽媽說兒子是沒有那麼會說謊的爸爸。爸爸和兒子都是愛著家人的吧,他們都不壞,對自己不壞,對別人也不壞,所以媽媽和女兒都可以笑著模仿爸爸磨墨的樣子,都可以笑著說兒子是個大器。可是啊,對自己過度寬鬆的人來說,生活永遠是困難的。當你不願意為了身邊的人去做一些沒有那麼純粹的事情,不願意放棄用一張彩卷去買下幾無實現可能的夢,那麼連最最簡單的幸福都無法取得。

要怎麼去忍耐他人把自己的幸福當成實現夢想的籌碼,一次又一次地押上桌面呢?我們有可能去愛別人愛得比海還深,於是可以不帶著恨地去愛嗎?那樣是幸福嗎?還是即使如此平凡的我們能笑著去愛另一個不斷傷害我們的人,就已經比海還深了呢?

有夢很美,可是當你選擇了夢想,勢必有些什麼會離你而去。愛不能解決一切。至少不能讓你身邊的一切都如你所願,可是啊,愛,可以讓曾經互相傷害的人理解那些傷害,可以讓自己接受那些離開,可以讓你願意再試著活久一點點。

整部電影裡,我最喜歡媽媽在國宅的樓梯上遠遠地看著兒子一家人,樹輕輕地搖。

不再是法律上的配偶了,不再是一同生活的伴侶了,可是那些曾經一同生活過的日子就像油畫底下一層又一層的顏料一般,看不透卻存在在那裡,不曾消失。現在已經無法給予對方幸福了,已經錯過了,但是有那麼一些時刻,我們確實是幸福的吧?

理想的大人存在嗎?理想的家庭存在嗎?理想的自己存在嗎?我並不覺得。所謂的大人只是有著更難解決的問題的小孩,因為問題太難太難,於是說得好像什麼都有答案,像是時代的錯啦,或是別人不懂啦,越是說越是自欺欺人,連自己都無法拯救的答案,又能夠拯救誰呢?但是在種種困難和比較之中,小小的溫柔如同藍色蝴蝶一樣,無意之間可以拯救那個不夠理想的自己,這也許就是幸福了吧?

現在二十四歲的我覺得離高中的我自己好遠好遠。當時的我,想做什麼呢?只記得不想當法官,想當作家之類的吧?越是不想成為越是容易成為呢。兒子不想學爸爸,可是選擇以小說家維生就是一場巨大的賭博吧?結果我也是不上不下地當了個律師,自己小心眼地解讀成當作家的準備,這樣是不行的吧?生活本身即是目的,不為了誰也不為什麼。不認真地面對生活,只是觀察,是無法成立任何故事的吧?

電影裡偵探事務所的所長說了這是一個小心眼的時代。

那麼活得小心眼一點,不看著夢想地單純生活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吧?

只是偶爾,寫一些喃喃自語,想像自己是一棵被深深愛著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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