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法所提出的兩個問題

山田宗樹以整整兩大冊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隱喻高齡化和先進醫療技術的的寓言故事。

影響整個故事走向的基礎,建立在一種可使人類的身體狀態停留在接受某種謎樣病毒注射當下的醫療技術之下。此技術由美國的一個基金會掌握,接受國必須同時立定規範該技術的法律,而此一法律必須具備一特定條文:使接受者於一百年後(或可小於此年限)自願放棄生存。否則,接受該注射的人們都不老不死,全世界的人口將因此暴增,而陷入資源困境。此一特定條文便被簡稱為百年法。

我在閱讀的時候,時常覺得此一技術正是高齡化的隱喻,簡化了科學發展對人類壽命和健康狀態的影響,卻異常清楚地呈現人類的生命困境:

接受了注射的人們,在即將面對時限的時候,能否確實地遵守呢?尤其在民主國家,當多數人皆不老不死的情況下,無需養兒防老,生育率自然下降,長久下來已經接受過注射的人們成為主流民意,政治人物能不能夠抵抗民意而遵守承諾?況且,最早接受注射的人們正是佔據各行各業的制高點的人們,手裡握著最多的權力和金錢,會不會為了自己的性命而去扭轉命運呢?如果老人越活越久,越活越健康,有什麼放棄生命的理由呢?為什麼要為了下一代放棄自己的權益呢?漂亮地以科幻手法呈現了高齡化社會下的世代鬥爭。

依據我的猜測,本書作者極端信奉自然律,在諸多情節轉折時,皆明確地表達了人類不尊重自然的限制只會自食惡果的邏輯。因此,當不負責任的政治家將是否立即執行百年法的決定交由公投時,縱使有嚴密的研究描繪了不予遵守而逐漸形成的煉獄,民眾依然選擇了生存。然而僅僅逾期五年,眾多因此而存活的人們,無法面對如同永生的生存方式,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自殺。以人類的智慧,不老不死、沒有期限地活著,比起活著,更接近沒有終點的死亡,無法期待,也無法逃離,永遠困在同樣的日子裡,永遠。作者詢問我們第一個問題:如果可以不老不死的永遠活著,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

本書在許多重要的情節轉折處,都會進行時空跳躍的動作,由前一時間點的角色簡短地進行統整性的描述。因為本書所著重的議題過於困難且遙遠,無可厚非。但不時會好奇,到底在那些時點發生了什麼,但或許它們已經正在發生,只是我們尚不自知。

暫停實施百年法所造成的動盪的社會,需要英雄。一名優秀的官員趁勢協助年輕政治人物上位,再次進行公投,不僅恢復實施百年法,更使原本民主的日本政府轉型成為全然獨裁的封閉政治體系。該體系大量利用百年法的漏洞,使總統可以憑藉主觀意願延長特定人士的年限,進一步形成永久的國會,而使政府的運作全然操之於總統之手。於此,作者提出了第二個問題:民主體制真的可以解決國家所面對的問題嗎?人民真的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總統擁有了一切,但他永遠也不會是那名優秀的官員,他無法理解該怎麼做對國家最好,但已經擁有了一切的他卻也沒有自信持續地依賴那名優秀的官員。國家的齒輪漸漸生鏽,無法順利地運轉,對於逃脫百年法的逃亡者,無法進行有效率的搜捕,也無法安撫民心,整個國家逐漸失去年輕的人們,也因僵化的政治逐漸失去了希望。由人民組成的國家一再做出錯誤的決定,一點點地死去。

同時,因謎樣病毒而引起的多部位同時發病的癌症,以等比數列的比例快速地出現在不分年齡、性別、注射時間、國別等等的人們身上。一旦病發,即會快速身亡,毫無治癒可能。該名優秀官員為了維繫日本這個國家,再次作出了賭注。他以四十年的時間進行全然的獨裁,快速地應對疫情、調度資源,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基礎建設的運作。因此日本在四十年之後依然得以運作,再次回復成民主國家,再次試著在動盪之中生存下來。

因作者對於日本的愛國心及對於大自然的敬畏之心,本書有許多轉折是千鈞一髮地避免了最壞而不可挽回的局面,但現實世界裡有沒有那樣優秀的官員呢?現實世界裡報應能否來得如此快速且強烈?有更多的可能性是整個國家沈迷於不老不死的狀態下,斷送掉下一個世代的所有機會,也有更多的可能性是獨裁者完全封殺所有回復民主體制的路徑,自封為神,以絕對的武力和金錢優勢阻擋反對的聲音。

比起正確的那一邊,我們是不是更容易選擇對自己好的那一邊呢?

在重大的轉折之前,我們能保有多少理智?而在個人的生命權與國民整體的生存品質之間,我們該如何衡量?大義聽起來很遠很抽象,但如果我們真的只知道個人權利,整個國家能做到怎樣的公平正義呢?在法律系聽了很多很多的人性尊嚴,但在世代之間,問題又該如何解讀呢?如果我們只能看見現在生存著的所有人,未來的人們還能夠擁有多少選擇呢?不僅僅是環境問題,不僅僅是資源問題,整個體制能如何維繫對於看不見摸不著的將來的人們所應擁有最低限度的權利呢?生活在高齡化且逐漸死去的日本社會的山田宗樹,用兩大本書自問自答以上的問題。而我們又將以怎樣的答案,回應同樣高齡化且失去希望的臺灣社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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