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嵐太郎「關於現代建築的16章」:把想法和語言化為固體(第四十七週)

建築是自由的嗎?
如果說語言是思想的載體,建築也是一種語言嗎?

依我個人有限的社會觀察,現實中的建築是相當不自由的,購買房子的人在乎的是區位、建材和坪數,建商在乎的是成本和利潤,在這樣的系統裡能夠以建築來表達自己主張,用他人的金錢落實自己的想像的建築師僅僅只有少數。但那少數卻是那麼美麗,建築本身是可以重新塑造出人身邊所感受到的光線、聲音和空氣的,幾乎就是在創造一個世界。王澍的<<造房子>>讀起來,像是在走迷宮一樣,遲遲不願走出來。很近的話,臺大社科院圖書館的外圍的水池,在晴天的時候會把光反射到白色的天花板上,那光會不斷地不斷地微微晃動,一點也不實用但可以一直一直望。

對我來說,要我去記住那些建築手法、術語,並且在生活中一一辨別是不可能且過於沈重的,但我依然想要找到某種方法,可以更好地看見建築。這本書是我目前讀到最為簡潔可愛的答案,把那些現實的考量的堅硬外皮剝下,所以可以看見本質,看見那些建築師們是怎麼實驗的,是怎麼觀察自己所生活過的時間地點進而決定自己心中理想的建築。換句話說,這本書是翻譯,把建築如何是今天的樣子,建築曾經有過哪些可能性,翻譯成我可以看懂的語言。

有趣的是,書本裡提到的建築師都滿執著於自由這件事的,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不斷地重新定義所謂的建築,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並且以此為基礎重新設計出建築。怎麼說呢,異常地概念先行,我原來想像中的建築倒是相當實用主義的,因為有了需求而設計,總以為那些是事後創造出來的。有些人覺得建築本身會限定生活在裡面的人如何生活,於是有人設計並建造出每一個空間都沒有被定義的建築,由實際居住的人去決定哪裡是哪個房間,要怎麼去使用,可以不斷不斷地變換使用的方式。有些人覺得建築順從於週遭的環境是必要的,有些人則會刻意地做出反差來加以對話。而建築要以哪一種視線為準呢?遠方拍下的黑白照片?彩色照片?伸手摸到的質地?生活在建築裡面的人從外看出來的風景?生活在建築外面的人所看見的風景?沒有哪一種答案是絕對的,有人確立了某種方法,就會有人加以推翻。不論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建築在這些對話之中,有了不同的表情和臉孔。

讀著讀著,現代的建築因為冷氣、汽車等事物的發明,在各種地方都可以蓋出一模一樣的房子,用一模一樣的方式消費、生活,大概是為何日常生活裡的建築通常都無聊的主因。就算是有錢人的豪宅,也因為土地面積有限,建築師盡可能地創造坪數和不會互相干擾的視線,最終基本上都是格局方正的高樓,而在單位分割和技術細節上做變化。由於選擇和經費有限,只有在建造大型公共建築時,建築師才有可能全然獨立地去創造,但建築師不用建築又很難徹底地表達出自己。

要具體縝密地想像自己所要居住的房子,並且找來建築師討論,用哪一種建材、蓋在哪個方位上,得到怎樣的空間、光線和風,近乎奇蹟。結論而言,多數建築師要能夠用建築物確實具體地說出自己的話,通常只有在蓋自己的房子或是給母親的房子時才能第一次做到。但要是做到了的話,這世界上就會有一個比自己活得更加長久的證明。

建築是迷人的,但建築之所以迷人,是因為有過一些有趣且自由的人,願意用沒有人想像過的方式,重新去定義一次人類居住的空間可以是怎樣的。既然人類還在繼續改變,建築也依然在繼續。

以下藍色的字為摘錄:

一直意識著要如何很戲劇性地來表演空間就是所謂的巴洛克。換句話說,並不是建築帶有什麼樣的形式,而是很強烈地去意識「看起來會是怎麼樣」的這件事。也就是說,相較於文藝復興建築的圓形中,所重視的是讓「形狀的存在」的這件事更帶有完結性的象徵性意義,而巴洛克則更在意實際上人們到那裡去的時候看起來是怎麼樣的這個空間效果。而這件事本身就會使得建築的存在方式本身發生變化。(引自第43頁)

這部分提到文藝復興的建築是靜態的,而巴洛克的建築是動態的,前者是圓形,後者是橢圓形。把建築本身當成完成體,或者是有人在其中生活的建築當成完成體,會決定最初的設計。而比起建造出來的,留白的部分所形成的也是建築的一部份。這樣的比較相當可愛,就像是在說有些形狀是固定的,有些形狀是柔軟的可以繼續加以定義的,但那些形狀本身都是不動的。

他所採用的是建築的漫遊(promenade)這個說法,簡單地說,就是在建築的空間中享有散步般的體驗之際,坡道的使用是很有效的。坡道比起樓梯的傾斜度來得較緩,因此橫向的移動距離會增加。若是樓梯的話就會馬上爬升,因此故意將它轉換成建築物中的某一端到另一端之間的往返運動。透過這樣子的手法來增加距離,而得以好好地來體驗建築的空間。(引自第53頁)

我沒有這樣子去想過坡道,總覺得要走很久才會抵達,讓很近的地方變得很遠,但變得很遠並不是一件壞事,浪費時間並不是一件壞事,繞路並不是一件壞事。電梯是一下子就到達,樓梯是垂直或傾斜地到達,而坡道則是緩緩地到達。不只是無用地佔據空間,而是用坡道去引導人們移動的方式、生活的節奏,讓過程可以被體驗而不是被跳過。

如果說連結空間的是電扶梯的話,那麼空調便是孕育出人工環境的東西。作為換氣之用的窗戶於是不再需要。Generic City也和場所性的消除連結在一起,不管在多熱或多冷的場所,都可以蓋出同樣的建築物。如果是從前的建築,隨著氣候的不同,開口部的形狀也一定會跟著改變。然而,如果是空調的話,室內的環境可以得到完全的控制。(引自第87頁)

因為在哪裡都有冷氣,只要調成一樣的溫度,就會得到一樣溫度的空氣。在山上、在森林裡、在海邊、在田裡、在溪邊、在湖邊、在沙漠裡、在原野裡,本來應該有著不一樣的空氣、溼度和溫度。但因為現代的科技,除了眼見的風景不同,身體所能感受到的變得一樣舒適而沒有紋理。有了電燈,所以不需要那麼好的採光,白天也開燈,晚上也開燈。不僅僅是百貨公司、辦公室的同質化,連居住的空間也變得同質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現代人特別講究或喜歡研究室內設計,喜歡在牆面上漆不同的油漆、在窗戶上逛不同的窗簾、用不同款式的傢俱,再點上幾支香氛蠟燭,或養上幾棵盆栽。因為太過容易變得一樣,所以需要去創造不同來確認彼此。

根據海德格的說法,在過去的「居住」與「建築」這兩件事是一致的。亦即古德語的建造=「Buau」,也帶有住的意義在。此外,「Bin」=存在的這個字,也自來自於建造的古語。(引自第97頁)

因為不懂得德文,所以覺得很美。同樣也因為「居住」、「建築」、「存在」和「創造」都是很美的字。過去的人,只能自己建築自己居住的地方吧?在自己選擇的地方,用自己想得到的方法,用自己可以取得的有限的材料,想辦法做出一個自己的家。而比起生物,人類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不斷地建造出什麼,不斷地改變自己生活的環境,才有辦法繼續存在。

在思考保存的時候,就會發生「那麼時間究竟應該停在哪裡」的這個問題上。建築物這個東西,實際上在蓋出來之後的不久,其用途就會被變更,而使用方式變得不佳,發生某些不足的地方,果然還是會動手去做某種程度的修改。而動手修改後的狀態一旦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會變得無法得知到底什麼時間點上才是這個建築物真正的姿態。(引自第166至167頁)

以作者的角度來看,要復原建築物的時候,會遇到很多疑問,那些疑問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性,如果僅僅作為研究的話,還可以留在問號的階段,但為了觀光,為了被別人看見,為了利益,許多地方都是武斷地決定了某個答案,並且把建築物變成那個答案,就像是其他的可能性從來不曾存在過。這是一件有點悲傷又可笑的事情。實際上並不存在答案,但因為需要所以有了答案。實際地去想的時候,總是對於需要住在古蹟裡的人們感到抱歉,他們原本可以用更為方便、舒適的方法過日子的,可是為了某種複雜的利益考量,他們的時間被暫停了,只為了被別人看見那個想像中的過去。

這個意思是說,一直到任何地方都能蓋出同樣的建築物時,才會開始有需要與其對抗、非得作出該場所所固有的東西不可的這種思考方式的出現。(引自第172頁)

在沙漠裡有金字塔,在草原上有小屋,在過去不需要特別在地化,因為建築物只能在地化,根本沒有辦法蓋出不適應當地氣候的房子,蓋出來了也住不下去。但是有了新的排水和各種技術後,屋頂可以是平的也可以是斜的,房子可以高可以低,在哪裡都可以蓋出一樣的立方體並且讓人住進去,從此,建築師有了選擇,要或不要和地景產生互動,哪種程度的互動。倒是令人想到,在過去的封建社會,人的職業和生活都是固定的,沒得選擇而自有不同。而在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每個人都有差不多的選擇和差不多的可能性,在哪裡都一樣,那麼才會開始想要證明自己的獨特性。人們回過頭去找自己的歷史,想要證明自己有自己的文化,想要給自己一個名字,給自己一個故事,否則,就會變得和大家一模一樣,而失去了用以定義的界線。

說得極端一點,可以說空間是為了溝通而存在,而汽車則發揮了將某個物件與其他物件銜接在一起的功能。(引自第201頁)

我沒有想過汽車是一種銜接。但走路的人有一座自己的城市,騎腳踏車的人有一座自己的城市,搭捷運的人有之,開車的人有之,在同樣的城市裡,有些人是可以跳過所有的人行道、斑馬線而生活著的。那樣的世界裡,是用車子銜接著一個又一個光滑又潔淨的空間,其他空間對某些人而言是不存在也無法想像的吧。

因為所謂的寫真以日語來寫的話就是「『寫』出『真』來」,會有著在那裡將「真實」給映照出來的這個感覺。寫真也有著將對象所放射出來的「光的皮膜」加以記錄的說法。(引自第222頁)

這邊是提到因為攝影,因為有了彩色攝影和印刷技術,建築師不需要做出明顯的形狀也可以清楚地呈現細節,甚至為了更好地被攝影,而製作出某些建築。甚至有了某些映像化的、平面化的、透明的建築物,在視覺上成了一個面,成了一個因為人的視點而有不同風景的萬花筒般的外界。

書籍資訊:
書名:關於現代建築的16章
作者:五十嵐太郎
譯者:謝宗哲
出版社:田園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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