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雜文集」、「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對村上春樹發好人卡(第三十二週)

我曾經對於自己不是一個年輕時讀過村上春樹的人感到深深地深深地自責。在我的意識範圍之內,有在比較認真地讀書寫字的人,似乎大部分都讀過也深深地愛著村上春樹。當我大學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試著讀完了<<挪威的森林>>還有<<海邊的卡夫卡>>,看的時候也是覺得好看,有好多好多精準的句子,讀起來更是流暢,但是好像就是透明的水一樣,把我淋濕,然後當我乾了,什麼也沒有留下

關於<<挪威的森林>>,我只記得極其漂亮的紅與綠,還有雪地上的直子;關於<<海邊的卡夫卡>>和<<聽風的歌>>,我想不起來任何字眼;後來讀過的<<發條鳥年代記>>,好像也只記得動物園和有殘忍的片段。我遲遲無法正確評價這件事,關於我無法對村上春樹有感,以及我對他的小說怎麼會如此地沒有印象,到了一個我都覺得抱歉的程度。

直到我最近發現,我相當喜歡讀他的散文,以及把我目前讀過最是喜歡但仍然稱不上喜歡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整本緩慢地讀完以後,才稍微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對我來說,村上春樹的小說主角總給我一種被動之感,被動地被世界靠近,被動地被傷害,被動地被啟發,被動地被邀約,被動地發現真相,被動地被拋棄,被動地接受一切,不論是哪一種悲劇,總歸是先有一種莫可名狀、沒有道理的事情降臨了,別無選擇地展開冒險,別無選擇地去往另一個世界,因為反正也沒有別的路了。即使表面上看來有過選擇或猶豫的橋段,但我總是無法感受到。好像那是一個沒有自由意志,一切就是沒有辦法的世界,而人類無法主動地去做點什麼,無法主動地創造故事,這點讓我本能上相當地討厭。更進一步地說,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全書當中,我最喜歡的角色就是影子,其他的角色我都既不理解,也無法喜歡上。

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村上春樹小說的基底其實異常地東方。這並不是一個面對悲劇歇斯底里地抵抗、否認、創造新的敘事的類型,對我來說,大部分的西方小說或帶有西方意志的小說,都會有那種激烈反抗的意志,即使無法改變客觀環境,也會有相當程度的自暴自棄、關閉,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拒絕,一種否定,藉由否定世界給予的,來創造自己所有的。日本作家裡像是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雖然安靜而沒有什麼情節可言,但卻總是有一種創世感,非常地西方

用人格化的比喻來說,大概就是村上春樹小說裡的主角都過於容易接受現實了,彷彿自始就沒有主觀視角,只有客觀視角,當客觀視角和原有的主觀視角牴觸,也都可以立刻切換成客觀視角的感覺,我感受不到抵抗或逃逸的跡象。對我這種常常在抵抗現實的人來說,我讀小說,要嘛是追求一個比我自由的主角,不然就是追求一個擁有比我自由的主觀視角的主角,村上春樹的主角都太過認真、太過現實、太過實事求是了,這讓我感到很沈重, 一點也不自由。不過即使如此,在讀小說的當下,我還是因為沈浸在小說裡而感到遠離現實,因此某種程度上也覺得相當輕鬆,只是我似乎難以把村上春樹小說裡的情境化用到自己的人生裡,也就是相性不好,感覺總隔了一層皮膚。好的小說還是好的,只是每個人能夠真正喜歡上的小說是有限的,就像是你可以跟好人做朋友,但你只能跟喜歡的人談戀愛。

有趣的是,正因為村上春樹是一個如此認真到有點辛苦的人,讀他的散文,就好像和他做朋友一樣,會覺得非常有趣且自在。他是一個實實在在地把自己的生活過好,把自己的責任顧好,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的人,你完全不用擔心要幫他處理任何事情,你只要單純地跟他相處就好,他不會把他也無法解決的事物丟給你。因此,讀他的散文,總讓我感到輕快。在現實的意義上,因為他是個非常自律的人,具備一切我所缺乏的特質,簡直就是一個模板、一個楷模,我幾乎是一邊仰望一邊讀完的。雖然非常想要成為那樣的人,但因為大概無法成為,所以異常喜歡。

以下摘錄村上春樹雜文集裡可愛的、櫻花色的句子們:

只有費茲傑羅的一句話「如果想說跟別人不同的什麼,就要用跟別人不同的語言」是我的依靠,但這種事情並不簡單。我一面繼續想如果到了四十歲,應該能寫出稍微好一點的東西一面寫。現在還這樣想。(引自第52頁)

村上春樹確實從自己的世界裡長出了一種輕巧且可以折疊的語言,可以把許多事物的稜角包覆住的語言,並不是那種穿透性的語言,相對來講,我比較喜歡尖銳且華麗的語言的觸感,例如<<微物之神>>、<<風中綠李>>、<<夜未央>>

Kaori小姐,恭喜妳結婚了。我也只結過一次婚,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並不太清楚。結婚這種事,好的時候非常好。不太好的時候,我每次都想一點別的什麼事情。不過好的時候,非常好。但願妳有很多好的時候。祝妳幸福。(引自第69頁)

雖然我沒有結過婚,但這實在是非常可愛的結婚賀詞,既誠實又美好,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的話,也想說說這樣的話,至少同樣簡短,簡短總是好的。

年輕時候,音樂和書都一樣,就算條件多少差一點,應該都會自己滲透到心裡來。(引自第83頁)

年輕的時候很容易被滲透呢,有些事物就會這樣留在體內,即使不用特別去記憶也能夠想起,甚至無關乎好壞或是相性,就是這麼自然地成為了存在的一部份。如果年輕的我有拿起村上春樹來讀的話,或許我的體質也多多少少會有所改變,甚至有可能成為喜歡他的體質,但那也是無法重來的事了。

我覺得上年紀並沒有多少好事,不過年輕時看不見的東西現在看得見了,不懂的事開始懂了,這種地方令人高興。變得可以後退一步,比以前更能明確掌握全體像了。或可以往前踏出一步,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忽然注意到了。這或許才是上年紀值得高興的事。(引自第93頁)

我現在只上了一點點年紀,但已經多多少少可以感覺到這個好處了,像是焦躁的時候可以知道現在的自己很焦躁,所以不會無止盡地惡性循環地變得焦躁,某種意義上,就是有了點餘裕,可以知道自己現在需要多一點時間,或是這是一個可以停下來的時刻或者是會過去的階段。換句話說就是,年輕的自己比較絕對,只要看事情的角度定下來就無法移動,長大一點以後,就可以自己換來換去,不論是看的方向或是焦距都稍微可以調整,當然是比較賴皮,但確實可以看見比較多不那麼絕對卻持續存在的事物。簡要來說,就是我曾經是個絕對的左派,現在有時候是左派,大概是這樣的定位。

不過啊,一件襯衫在洗著、晾著、燙著將近十年之間(很輕易就能穿過十年),自然會產生像對話般的東西。我絕對不是講究穿著的人,也不是會在衣服上花很多錢的人,雖然如此每天卻毫無選擇地必須穿著衣服過日子,既然如此,那麼多少試著跟衣服對話也很重要吧,忽然也會這樣想。(引自第314頁)

身為一個喜歡衣服的人,讀到這種句子還是很開心的,既然每天都需要穿衣服,那就穿上讓自己有感覺的衣服、穿上讓自己明亮起來的衣服、穿上讓自己舒服的衣服,這是自己給自己的禮物。讀著這樣的句子,就會想,我每天穿上這件或那件衣服,是在對衣服說什麼話呢?又或是在對自己說怎樣的句子呢?想著想著,或許我買下許多像花朵般的衣服,也就是送懶得買花、插花、幫花換水的自己,一束束花。


書籍資訊:
書名: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文化

書名: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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