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珠「縫身」:因為抽象,所以可以精準地譬喻一切(第十六週)

我並不常看如此抽象的小說,人物和情節都如寓言般纏繞在一起,像是霧一樣,有時散開,有時凝聚。如果有一個社會是,把兩個完整健康的人縫合在一起之後,可以得到很多制度上的好處,你會選擇縫身,還是不縫身呢?而縫身有其期限,為了最好地癒合傷口,而不帶來過多的痛苦,主角需要在冬天之前決定是否縫身,決定自己的畢業論文題目,決定自己以後要過著怎樣的生活。

故事圍繞著曾經與她非常親密的友人、神秘兮兮的獨腿教授、捕捉某種介於之間的照片的攝影師、彈鋼琴的睡眠治療師、曾經縫身又分割的中年女人,主角因為必須選擇而開始寫論文、開始失眠,而為了寫論文,她決定用自己的身體做田野調查。比起整個社會因此發生的變化,作者更為關注主角的內心世界去往何處,在感受到任何事件時的情緒反應,因此,我們其實無法清楚地看見那是個怎樣的社會,而只能不斷不斷地放大倍數去看主角那難以辨識的痛苦與優柔寡斷。主角的所有行動,更傾向於對於他人、整個社會傾倒在她身上的期待做出反應,許多時候都只是為了回復原狀,為了防衛,而不是真的想要去做到什麼。

這樣一種散文化、詩化的小說語言,最終導致了兩個結果,第一是角色面目模糊,我們除了他們的主觀感受和設定之外,其實並不清楚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會是怎樣的人,也難以去討厭或是喜愛,他們只是個協助故事呈現的符碼,無從投射情感;第二是故事本身成為一個巨大的譬喻,可以譬喻成並未社會化的自己與社會化的自己、因為婚姻而產生的結合、香港與中國之間的政治關係,或者任何涉及個體消失,必須與他者妥協共存的情境。

如果想要從小說中得到某種明確的情緒、清晰的人際關係觀察又或是具體可信的細節,那這不會是一本好的小說,但如果想要得到一個做夢的空間,想要用一些模糊卻美麗的句子,去反射自己的生活、現存的社會,甚至僅僅是自己是否必須做出的選擇,這都是一本有意思的小說。以下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句子們(粗體為我自行添加,並非作者原意):

「這並不是我的選擇,也不是這裡任何一個人的選擇。必定早在很久以前,這樣的安排便已經確定,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共同承擔責任。這樣的邏輯,並不只是把身體縫接到另一個人的身體之上,還是世上許多別的事,例如出生,例如成為一個人,一個女的,或男的。但我曾經以為,可以逃避與它們連上關係。」(引自第8頁至第9頁)

「或許我們對於香菸的依賴,還沒有迫切至上癮的程度,真正吸引著我們的,並不是菸草味,而是一種找到同類的錯覺。那個清晨抽菸的圓圈內,總是有一種氛圍,令人以為能掌握彼此共通的語言,擁有接納別人的能力,同時也會被接納。每個人吐出的深灰色煙圈,緩緩地上升以後,便積聚成一朵灰雲,像一柄巨大的傘子,飄在我們的上方,彷彿我們終於找到一個安身之所。」(引自第35頁)

「『你知道論文的目的是什麼嗎?』他說。我循著他的視線,發現窗外有一棵低矮的樹,葉片隨著季節更替成了褪成了深黃色,但我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就是要找出一個題目。』過了很,他才說:『那個使你一直感到困惑,無法好好過活的題目。有的人終其一生被不知名的東西困擾,不得安穩,許多人永遠沒法完成論文,但有更多人從沒有展開論文的打算,最後,便殺死了自己。』」(引自第43頁)

「仔細地看他拍下的照片,深深地讀進心裡去,然後忘記。忘記就像一絲不苟的觀察那麼重要。」(引自第63頁)

「我停留在原來的斜坡,無法挪動腳步,忽然不確定正確的方向在哪裡,只知道無論往上走或往下走,都必先經過他人的,或自己的死亡。」(引自第82頁)

「但我已經不太感到搔癢,因為我相信自己只是一座鋼琴而已。我的身體躲在一件連衣裙裡,我的靈魂躲在一具軀殼裡,我躲在靈魂裡。」(引自第121頁)

「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反駁的餘地,不是因為我欠缺辯論的才能,而是她必定會撫著我的頭安慰我說,其實並沒有誰能判別真實和謊話的界限在哪裡。『那些能在這裡安穩地過活的人,都沒有具備任何獨特的才能,他們只是比較容易信服,而且善於培養堅定不移的信念。』她會看著我的臉這樣說。」(引自第139頁)

「別擔憂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這並不是決定,而是責任,其他適齡的人都已經紛紛失去了,不管他們所失去的東西是否在能承擔的範圍。我們怎麼會有資格完整地過活?」(引自第148頁)

「眾多的自我也是眾多的契機,為他們製造了喘息的機會,和逃遁的空隙。如果他們厭棄了這一個對方的自我,還是有可能重新愛上另一個。所以,他們仍然待在同一所房子裡,在法例和他人目光允許的情況下。」(引自第163頁)

「那些寄居在宿舍的日子,我和微都明白,聊天只是一種姿態,確認對方的回應跟我們所預期的非常接近。因此,到了後來,即使閉上嘴巴,我們也益發接近。我緊閉雙目,便看到不存在的微,像以往那樣,穿一種豔麗而抑鬱的紅,有一雙寬闊的袖子,顯得她的身子非常瘦削,她就這樣把自己摺疊在房間的角落。」(引自第180頁)

「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我認為她其實是白一直收藏著的一部分,或,反過來說,白把她不為人知的面相展現出來,或,兩者皆是。他們並置在一起,就像冬季的樹木,花葉落盡以後,交錯的枝幹,茂密得讓人分不清誰是主幹,誰是枝枒。她的身子比他瘦小,他便把她像孩子般抱在懷內。」(引自第219頁)

「我想告訴你的是,人們其實無法選擇自己的夢,正如寫作的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念頭,人們也無法選擇自已的國籍、皮膚的顏色、母語、先天的面貌、身材,以及先於自己的關係、律法,或成為了一個人這樣的事。這大概就是我無法入睡的原因,因為我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感受,以及張開肢體,接受當中一切的感覺。無論被充盈或切割,都保持沈默,並且相信,穩定的呼吸可以解決難題。」(引自第229頁)

書籍資訊:
書名:縫身
作者:韓麗珠
出版社: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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