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龍「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劉慈欣「三體」:如果還有什麼是絕對的(第十五週)

忙於許多像汽水泡泡般噗嚕噗嚕冒出來的想望,於是遲了一些的一週,但也幸好在零碎的時間裡把村上龍的書看完,終於能寫一點點字。

村上龍的字句裡面,可以在非常隨便的地方看到才氣,那真的是毫不勉強卻又犀利無比的句子們。別人要用大篇大篇的情節、極其華美的描摹、過度戲劇化的展開才能筆直戳進的心的縫隙,他就是用看似毫無脈絡的文字裡簡單地一句話,一下子就把人物立了起來,一下子就讓你看見自己的影子。甚至是如何穿插的節奏、切換的時機點都非常自然且有趣,看著看著,就會有種想要寫出這樣的小說的感覺。

一定要說明的話,大概像是那種畫素不高的黑白照片,明明看不清楚細節,可是卻感覺看到了比清楚更加重要的事物。他的短篇小說裡,就有著這種毫不用力的自在,但是背後有著非常堅硬的事物,因為始終可以被跟隨、可以被發現。僅僅用了那麼一點點的字,就可以把別人得花上一整本厚厚的小說才能說清楚的事情說得明白,我讀著讀著也有種異常奢侈的快感。這種時候,就會再次覺得能夠用讀小說這麼簡單的事情,就可以用這樣有趣且明白的人的眼睛重新看待一次世界,實在是一件過於美好以至於有點悲傷的事。

「但是,那小子如果真的是一隻蟲的話,我們並沒有辦法取笑他。他之所以會被取笑,是因為明明是一個人卻被當成蟲子對待。受到嘲弄的時候,他自己也會跟著一起笑。但是自某一個時間開始,那小子的臉就越來越扭曲了。我們這才明白,遭受欺侮的人,表情會越來越扭曲。」(引自第21至22頁)

「我終於明白,真正能夠作為支撐的東西就只有自己的思考能力而已。如果不到各地去看看,不閱讀各種書籍,不聽音樂的話,就不可能發展出自己的想法。這些事情我過去都沒有做過,而且現在才開始也已經太遲了。」(引自第27頁)

「我忽然覺得中山的臉出現在兩個女孩子的紅頭髮和金頭髮的空隙間,不禁起了雞皮疙瘩,這才發現,中山長了一張好像什麼空隙似的臉。一張臉長得就好比像是筆筒與檯燈之間的空隙啦、書架與香菸盒之間的空隙啦,或是電話的子機與削鉛筆機之間的空隙之類的,看起來模糊而沒有焦點。」(引自第74頁)

這種好像自己被阻隔在自己的視野之外的感覺,其實是工廠關門以前就有的。我在這種感覺之下與孩子和妻子相處,在這種感覺之下唸完大學。」(引自第84頁)

「畢竟,這個社會裡並沒有能夠與飲用這種葡萄酒的那一瞬間相提並論的東西啊。如今,能夠喝得起這種葡萄酒的人會被別人羨慕。絕大多數的人,換句話說就是普通人,一生都喝不到這種葡萄酒。普通人,一輩子,都只能被困在『普通的人生』的範疇裡頭過日子。於是到了最後,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明白,普通,這種人生範疇之中完全沒有魅力。因為這個緣故,我覺得今後將會發生很多悲劇哪。」(引自第96頁)

「但是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的是,在那種時候,我的直覺從來沒有失誤過。對於人們的撒嬌、依賴與寂寞,我幾乎沒有誤判過。我們並不是為了享受美食而活著的,也不會因為享受了美食,人生就會變得比較輕鬆。重點並不在於吃了些什麼,而是在於跟誰一起吃。相較之下,享受美食並沒有與人相知相惜來得重要。」(引自第113至114頁)

「然後,我大概會對躺在家裡的丈夫說,有種音樂希望你能去聽一聽。那種會令全身愉快搖擺的音樂,我希望無論如何都能夠讓丈夫聽到。可是,我並不會因為大澤的事情而對丈夫懷有罪惡感,也不是希望丈夫能夠重新站起來。
我只是討厭那種不願出門,哪裡也不想去的人罷了。」(引自第142頁)

「對方出於自願以及好意所做的事情,如果還問為什麼要這麼做的話,未免也太撒嬌了。因為希望聽到他說『我是因為喜歡妳才會這麼做的啊』,才會想要這麼問的。這種事情,只要和年幼的孩童在一起就很清楚了。」(引自第154頁)

還有許多許多,人與人日常的談話之間小而尖銳的惡意,或是人與人之間的界線,清爽地劃上了明亮的螢光筆,明明讀起來像是長篇的廢話,但卻異常地有魅力。這種時候,就會想起高中數學補習班老師也好、大學所喜愛的教授也好,他們都說自己的廢話比上課的內容重要許多,但現在我才終於發現。如果一個人講廢話的時候,是可以讓明明只是想要拿到分數的學生聽到一些什麼,眼神依然明亮,那這個人或許就是有找到像是葡萄酒一樣的東西吧?所以聽見他們的廢話的時候,我們會隱隱約約地聞到一些什麼,即使聽不懂也好,即使和自己半點關係也沒有都好,還是會願意專注地聽下去。那是他們用自己做過的事、讀過的書、看過的人,所釀成的話語,而我們多少都能夠分辨那是不是所謂的普通的人、普通的人生。

在村上龍的筆下,人是異常透明的,我們可以穿透進去,因此不小心體會了一下下那個人在那個時候經歷了什麼、想起了什麼,又否認了什麼。雖然說小說多半都是如此,但是可以穿透得如此妥貼、徹底,以如此短的篇幅來說,還是讓我異常害怕。

至於劉慈欣的三體,則是全然相反的小說。我喜歡那樣的科幻小說,那些有趣的伏筆和設定,確實讓我輕鬆地讀進了許多理論,也意識到劉慈欣的價值觀。但是,整本小說當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固體而無法穿透的,我幾乎可以看見作者在上面畫出的角色路線圖,為了這個,所以你要那樣行動,但是我在讀著的時候,扣除我本身腦補的情感波動,並沒有真正體會到哪個角色的難處和困境,但是那可是地球等級、宇宙等級的道德困境啊,我居然無法感動,想來也許是在哪裡走丟了吧。

我喜歡三體的架構、情節,甚至是非常喜歡裡頭的三篇童話,可惜就是可惜在,它與我理想中的小說相距甚遠,幾乎是過於用力地搭建一個離心的故事,明明發生了那麼多事,卻始終像是一張長長的考卷,有著很多的說明和謎題,但是讀來讀去都是面目模糊的甲乙丙丁。但世界上仍然需要這種小說,它只是用一種我並不喜歡的聲音講了一個好故事。

這兩本小說用截然相反的路徑給了我很多,所以記在這裡。

書籍資訊:
書名:到處存在的場所 到處不存在的我
作者:村上龍
譯者:張致斌
出版社: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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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資訊:
書名:三體
作者:劉慈欣
出版社: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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