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龍介「偶然與想像」：我不能理解你，但我願意相信你

簡單來說，這是一部用三個小故事證明了劇本是電影的一切的電影。

遠一點來說，身為和濱口龍介導演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看電影的人，我再次感到非常非常幸運。

但要說明這部電影具體而言好在哪裡，卻是相對困難的，比起它擁有了什麼，對多數觀眾來說，或許更容易察覺它少了些什麼。因此，比起以我個人的前提喜好去說明這部電影的好，不如來討論有可能喜歡上這部電影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

因為會喜歡這部電影的人會非常非常地喜歡，會度過像是在日常中施了魔法的時間，於是我很希望這些人能夠在電影院少少的場次裡專心地、好好地遇見這部難得的電影。

1. 看了太多電影的人

這不是一部主流電影，商業電影也好、藝術電影也好，都不是常見的那種電影。

此處主流電影是指用人物的對話、肢體動作、周邊的風景、光線、顏色、構圖、物品，極盡可能地說服（或暗示）觀眾，這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出於怎樣的動機，做了怎樣的事，得到了怎樣的後果，有了怎樣的心得。只要把電影看下去，就能夠自然而然知道，就能夠看透角色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的事情（有時候旁白也會告訴你）。在那樣的電影裡的世界，角色的一切都是有邏輯的（即使角色自己並不知道），觀眾能夠理解一切、知道一切，並且感到安全，對著角色指指點點。某種程度上，為了方便觀眾進入，角色被矮化、簡化了，觀眾站得高了一些些。

（本段論點參考自Ray Carney<<The Films of John Cassavetes: Pragmatism, Modernism, and the Movies>>前十頁粗略的解讀，因為我目前只讀到這裡。）

這部電影卻不是這樣的，極度客觀的第三人稱視角，一切的情節都藏在對話裡面，但對話卻又是日常的、支離破碎的、自相矛盾的，和觀眾在現實世界裡所經歷的異常相似。在現實世界裡，人們都有動機，但是不只一個以上的動機，而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出自於哪一個動機，自己都無法命名自己的情感。這就是一部這樣的電影，觀眾知道的並沒有比角色更多，角色是厚實而不透明的，觀眾只能聽見角色真正說出口的話、做出來的事情，還有一些些想像，如此而已。電影裡多次出現的玻璃倒影、樓梯、車內場景，或許意有所指角色間的距離向量，但也僅止於此，情感和思想還是朦朧曖昧的，並不真正指出答案，或給出絕對。

買了太多衣服的人，會開始尋找別人沒有的、僅僅只有一件的衣服。電影看了太多的人，會開始追求不一樣的電影，這就是一部沒有漂亮的畫面（甚至刻意避免明確的構圖，保持畫面的日常感）、沒有華麗的演技（甚至都只是在講話，鏡頭也不給角色的肢體動作特寫）、沒有衝擊的情節（甚至會把戲劇化的部分技術性跳過）、沒有角色的內在邏輯（角色和觀眾可能都不能完全確定自己是為什麼做了什麼），但卻讓觀眾相信角色是真實存在的、讓觀眾好奇角色們的選擇和真意、讓觀眾和角色在電影放映的時間裡平等地存在。

所以這是給看了太多電影的人，給厭倦了當代敘事主流的人，用對於角色和電影深深的愛，寫出非常浪漫也非常勇敢的挑戰信。或許這也是電影人也好、影評人也好，大多都深深喜愛這部電影的主因，至少對於同樣的問題，有人願意給出不一樣但有趣的答案。

2. 極度重視文字、語言和對話的人

這部電影裡的對話日常卻又精練，幾乎到了直接改成舞台劇或廣播劇好像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程度。角色們基於各種合理的理由（参平田織佐）開始綿長的對話，在對話之中交換資訊、確認自己的立場、確認對方的立場，再次交換資訊，懷抱著自己所以為的動機或情感，卻有幾句話是出自自己也不知道的動機或情感，角色也好，觀眾也好，都跟著言語翻來覆去，好像多知道了一些什麼，卻又好像變得更加迷惑。

迷惑本身其實是滿無聊的，要讓迷惑有趣，就是要讓喜歡也好、討厭也好、嫉妒也好、懷念也好、祝福也好、詛咒也好、好奇也好、恐懼也好、期待也好、抗拒也好，各種心情都真實且完整地存在於角色的心裡，用排列組合的方式交錯、混雜著出現。當這些心情都真實存在著，拉鋸著，那些在此之間所擠壓出來的話語也變得真實，也變得和日常生活裡的語言一樣真實。

日常生活裡的語言，比起想要傳達的，真正所傳達出去的太少太少。而比起自己所知道且可以用言語理清的，自己心中所懷抱著的難以名狀、不願承認的卻又太多太多。但是但是，如果不使用語言，那或許沒有什麼能夠真正到達對方那裡。這部電影裡面，把語言的彈性、延展可能性、做不到的事情、需要的空間和時間等等，都做了漂亮的展演。三個故事都分別擁有一段非常非常有意思的、高密度的綿長對話，兩個人試著去確認彼此想要傳達的事情、確認自己當下的心情、確認對方回應與否、確認對話的可能性和前提，以及確認在這段對話之後的彼此會成為怎樣的人。

最好的或許是，用簡單的、一般人也會說的字詞，交織出了複雜卻又可信的脈絡，甚至讓人回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對話，可能是如何被說出又如何被聽見的。於是當角色直直地望進觀眾的眼睛，對著觀眾說話的時候，我也只是覺得那是剛剛好坐在我前面的人們，轉過頭對著我講話，輕輕地用語言摸了我的靈魂一下下。

如果你剛剛好是這兩種人的話，或許這就會是一部有趣的電影。

如果已經是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人，也讀得懂日文，就請去找濱口龍介的<<カメラの前で演じること>>來看。這是一本如果能夠中文化的話，或許能夠讓這裡多上一些不需要社會議題、不需要高額預算、不需要明星的臉，卻依然美好的電影。那些濱口龍介積累下來的事物，都在這部電影裡面好好地存在著，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證明，好的電影只需要那些最最基本的東西，最最赤裸的東西，例如演員的聲音，例如角色之間日常的對話，例如一些無法定義的情緒，例如對於角色的尊重和愛情。

片名：偶然與想像
導演：濱口龍介

編劇：濱口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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