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in Wall Kimmerer「三千分之一的森林」:把苔蘚的語言翻譯成人類的語言(第四十五週)
我喜歡苔蘚,因為路邊偶爾可見的苔蘚像是非常迷你的毛茸茸的綠色地毯,把原本尖銳的表面變得柔軟可親。但我並不認識苔蘚,像是從二十樓往下看著路人,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這種時候,一本薄薄的書就可以告訴我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把苔蘚的語言翻譯成我也看得懂的語言。
即使只有高中生物課本的知識,也能夠讀懂這本書裡那些關於苔蘚的事。苔蘚因為缺乏維管束,所以和一般的植物相較,有著極小的尺寸,在極小的尺寸之內,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新定義、改變並且適應自己所生存的環境。苔蘚能夠因為缺水假死數十年之久,換句話說,對於苔蘚而言,這個世界就是沙漠,它們只是不斷地等待適合自己活著的時候,在可以的時候,好好地活。讀著讀著,就會覺得比起精細脆弱的植物來說,苔蘚因為原始古老,而能夠在各種極限環境下生存。有點像是能夠在森林裡生活的原住民、農民,以及只能生活在城市裡的都市人,因為剔除了那些華美的形容詞、副詞,剩下的就僅僅是活著本身,更為純粹且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質。
作者因為同時身為原住民,以及苔蘚研究學者,不時會切換兩種身份去觀察、研究苔蘚是如何生活,如何在森林裡取得自己的地盤,如何繁殖,如何在不同種的苔蘚之間互動。對於苔蘚,即使其構造異常簡單,歷史異常悠久,我們知道的仍然相當有限。因為經濟上所需有限,因為體積嬌小,因為低調,苔蘚並不是一個常見的研究標的。
植物已經是安靜的存在了,不會出聲,不會走路。在三浦紫苑的小說<<沒有愛的世界>>裡,用一群植物學研究生的視角,因為想要知道關於植物的真理,所以在培養箱裡、溫室裡種上大量的植物,小心翼翼地觀察,等待從眼角一閃而過的真實。比起植物,苔蘚更加安靜。
苔蘚不能夠開冷氣,不能夠穿衣服,不能夠搬家,不能夠開車,但是它能夠等待,能夠用極其簡單、透明的身體,去等待雨水,去等待撞進一個適合的小小的邊界層內,能夠在別的生物無法存活的環境下存活,把這個艱困的環境緩緩地馴養成維管束植物也能夠生存下來的世界。科幻地說,苔蘚們是降落在月球上、行星上、無數恆星上的小小的太空人,把荒蕪變成日常。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非常美的事情。用最為簡單的原則和期待,面對最痛苦難解的境地。就是蹲得這麼這麼地低,縮得這麼這麼地小,所以再大的風雨都會過去,而生命仍在繼續。
在這樣紛亂的時刻,有些人煮菜,有些人養貓,有些人養植物。我沒有綠手指,怕把喜愛的植物養死了,所以只是讀,讀植物的故事,讀苔蘚的故事。在不能夠去森林的日子裡,在公園裡散步依然要戴口罩的日子裡,用這些讀進去的字,代替味道,代替空氣,代替那些綠色的生命體所創造的小小世界。
以下摘錄一些讀了讓人心安,讓人覺得自己在森林裡的句子:
在原住民的知識體系裡,我們會說一件事必須被四種面向的存在所認識,才能被真正地了解,那四種存在是:心智、身體、情感、精神。(引自第13頁)
我並不知道這四種面向的具體定義,看起來有些相似,有些難以分辨。但是知道自己的身體也好,情感也好,精神也好,都和心智同樣重要,倒是讓人比較能夠接受自己的低潮、無所事事。而且有太多的事情都是心智和精神上能夠接受理解,但是身體和情感不能夠。或許能讓人對自己的不穩定的身體和情感,多一些些包容和肯定。
一位來自夏安的長輩曾告訴我,要尋找事物最好的方式不能透過尋找。......他說要對目光所及之外的範圍敞開各種可能性,這樣你所尋覓的自然會出現。(引自第28頁)
我常常急著尋找答案,即使在我不確定問題的時候。如果我不知道問題的正確寫法,就算我遇見了答案,我也不會知道那是答案。而執拗地認為自己在尋找的時候,就會急躁,就會想要快一點找到所謂的答案。如果不那麼著急,有一些些像是苔蘚等待雨水的耐心,或許更容易在正確的時間點找到答案,並且知道那就是答案。
在原住民的認知中,所有生物都是非人類的人(non-human persons),也都有各自的名字。以名字來稱呼一個生命是一種尊重的表現,忽略它便是無禮。字詞和名字是我們人類建立關係的方法,不只是跟彼此,跟植物亦然。(引自第34頁)
名字是自我介紹的第一步。有了名字,才有對話,才有故事。我知道的植物的名字不多,像是木棉、流蘇,因為知道了它們的名字,每年看到的時候,才有了季節,才有了記憶,才有了關係。雖然要辨識苔蘚的名字對我來說有些難度,但是這還是一個好的開始,我不再覺得它們都是面目模糊的苔蘚,而是一群苔蘚,有著各自的名字和習性。
傳統原住民部落跟美國公立教育系統的學習方式非常不同,孩子們透過觀看、聆聽和體驗來學,他們得跟每個部落的成員討教,不管那個成員是人類或非人類。直接問問題是魯莽的舉動,知識無法拿取,只能被給予。只有在學生準備好要接收時,知識才會由老師給出來。很多學習都仰賴耐心的觀察,靠經驗來分辨事物的規則和意義。要知道,真相有很多種版本,每種真實對述說它的人而言都是實在不虛的,所以必須要了解每種知識源頭的觀點。(引自第129-130頁)
開始工作了以後,漸漸覺得真實有很多版本,而且無法用語言說明的經驗是重要的。比起那些知識更加地重要且可貴。知識是可以查詢的,只要花時間去記憶、背誦,就會變成你的。但是經驗並不是。那是別人用別人的生命和你的去交換,所得到的一些難以定義的事物。長遠來說,那些經驗比起知識,會是你之所以為你的原因。急著用知識去定義自己和他人,只會越來越偏離真實。
原住民的認知體系裡,每個生命都有一種要扮演的角色,誰都有與生俱來的天賦、獨一無二的智慧、心靈和成長背景。我們的傳說認為,造物者給了我們這些條件作為原始的指引。教育的目的就是要發現蘊藏在我們身上的天賦,學習好好地運用它。這些天賦也是責任,一種照顧彼此的方式。畫眉鳥獲得的天賦是歌唱的能力,牠要負責誦唱晚課;楓樹的天賦是甜蜜的汁液,相應而來的責任便是要分享這份恩賜,在飢餓的時節把人們餵飽。這是老人家說過的互惠之網,所有生命都因此連結。(引自第164頁)
比起人類的角色,不如回到自己身上。知道自己和世界是連結著的,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也是。
但我認為人無法同時擁有一個東西,又愛那個東西。擁有會削弱事物本身的主權,讓持有者變得豐富,讓被持有者變得缺乏。(引自第216頁)
苔蘚也好,人類也好,動物也好,植物也好,人類對於擁有的事物總是會有一個明確的期望,期望那個被擁有的事物全然依照自己的期望而活著。稍稍偏離,便倍感痛苦且受盡委屈。但人類本來就不是神,本來就無法全然地定義並且創造生命,又如何能夠真正意義上地擁有呢?那不過是對自己說的謊言,而謊言使自己痛苦也使他人痛苦。或許連自己的人生、命運也是同樣的,無法擁有,只能去愛。
書籍資訊:
書名:三千分之一的森林:微觀苔蘚,找回我們曾與自然共享的語言
書名:三千分之一的森林:微觀苔蘚,找回我們曾與自然共享的語言
作者:Robin Wall Kimmerer
譯者:賴彥如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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