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未映子、村上春樹「貓頭鷹在黃昏飛翔」:培養如實接受現實的體力(第二十九週)

寫在前面,我讀過的村上春樹小說極少,關於村上春樹的小說是怎樣的小說,我無法評論,我僅有的印象只有輕快好讀。但是村上春樹做為一個人,卻是非常有意思的,在一個最最浪漫的職業別上,用最最務實的方式活著,到今天都還在健康地寫作。從這本訪談集中,可以輕易地讀到,村上春樹大概是個怎樣的人?大概用怎樣的方式在培養自己成為一個小說家?大概怎樣在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小說?

他是一個把事情看得很透徹的人,幾乎可以說是悲觀地,把一切自己能夠掌握的,都盡可能地掌握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上,極度務實且講求方法。寫小說如此抽象的事情,有太多無法掌握的事,他卻是每天寫固定的字數(在撰寫長篇小說的期間),反覆地修改,在一篇篇小說之間確立自己的目標,試著比上次走得更遠一些。具體一點來說,像是從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或從兩人對話到三人對話。在那些無法掌握的事物之外,如同在全然的黑暗中走路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腳尖推出去一點點,一次一點點。

整體來說,他非常認真地看待一切,可卻不讓人覺得沈重,這點相當不可思議。或許是因為他是一個極度個人化的人,他所有的規矩都是針對自己,並不針對外人。他對於世間的人,自有其距離和觀察,他把事情分得很清楚,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去傳達,並不斷地要求自己把方法精練,但知道自己並不能掌握結果,並不能掌握別人怎麼去讀、去評價。不論寫不寫小說,若能夠這樣明白地活著,並堅持準備好體力,大概能夠面對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事情。若是想寫小說的人,裡面並沒有步驟或是方法,只是有一些能夠讓人靜下來,讓人慢慢地磨,讓人好好地聽見些什麼再去寫的原因。而我想,這或許是在書寫和閱讀都變得過於頻繁而失去重量的當下,很好的一點提醒。

以下藍字部分均為摘錄,粗體字部份為自行添加:

村上:讓聲音變得更真實,這就是我們的重要職責。......不過,這樣單純地說重要的只有魔術筆觸,少了這個就當不了作家,好像很武斷,其實大概人人都有,所以聽起來會相當傲慢。因此我盡量不說也不寫這種話,但實際上就是如此。
川上:如果針對您的作品更具體地探討「魔術筆觸」,比方說,用三個主體,topic,寫成短篇。這時,也會產生很大的作用。換言之,明明是一開始就定下三個主體,結果呈現出來的故事,不是普通的三題故事,已經在完全無法想像之處結合,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故事。這就是「魔術筆觸」的一個過程吧。
(引自第41頁)
讓聲音比實際上聽見的更為真實,多半是因為經過了過濾。把那些不重要的濾掉了,只留下真正想要傳達的事物。這或許是有種穿透到事物核心的能力,可能是觀察,可能是直覺,也可能是表達能力的問題。如何去表達,村上春樹另外提到了有趣且自然的比喻,可以保持一定的距離感,讓人覺得有趣卻又相仿。但最重要的是自然的感覺,若是強硬為之,則既不生動也不有趣。

村上:寫了那段,之後放了一年半載,不時翻出來修改,慢慢琢磨,等著看它是否能在自己內心保留下來。就像把一團黏土砸到牆上,看它會黏著還是掉落,當然也有時會掉下來甚麼也不留
川上:把靈感記下倒是聽過,可是像您這樣保留整段文章好像有點罕見。
村上:嗯,我很少記下甚麼寫小說的靈感。因為我是透過手寫文章來思考的人,寫出一定長度的文章對我很重要。我必須先寫出一段文章,然後再慢慢去修改。這樣做的過程中,自己內在某種東西就會自動開始動起來......這樣的等待,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如果要我寫出來之後過兩個月就變成小說?那不可能。無論如何都必須過個一年半載,甚至一兩年的時間。
(引自第76頁)
關於靈感這件事,有時候總會以為是非常明確的,立刻且華麗的召喚。但實際上,或許更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一直都在,一直在等待,某些時刻,會終於能夠聽見清楚的音色,並不需要一下子聽見旋律,但一個音一個音,會漸漸知道那是怎樣的一首曲子,於是在等待之中,也弄不清楚,是把原有的曲子聽出來了,或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把新生的曲子寫出來了。但這世上原先是沒有這樣的曲子的。時間和必要的耐心,或許才是必要的,而不僅僅是想要或需要。

村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語調,也就是小說的文體。能夠產生信賴感、親切感的,多半都是靠語調。如果不能用語調和文體吸引人,故事就不成立。內容當然也重要,但是首先如果語調欠缺魅力,人們不會傾聽。所以,我非常注重嗓音、風格、語調。
(引自第96頁)
關於文體,村上春樹另外說了很多,在深入故事的時候,有效可用的文體,可以避免自己被故事吃掉,而仍然能夠帶回些什麼,能夠把故事寫下去。有點像是工具,也有點像是武器,對我來說,或許就是唱歌的口氣吧?音色倒是天生的,那可能就是寫作的才華或是作為一個人原先擁有的題材,這無法更換也無法比較。口氣就有趣了,一個音色不怎麼樣的歌手,也是可以在特定的曲目上,做到別人都做不到的事。小說家或許也是如此,若是能把自己和別人表達事物的不同之處,不斷微調成最能夠表達自己的格式,那麼即使是同樣的故事,也能夠變得深刻。從這點上,我再次覺得村上春樹實在是非常認真的人。他並不自滿於自己過去能夠做到的事情,而是想要潛得更深,想要做到更多,實在是非常非常貪心的人(人活著,貪心並不是壞事)。

村上:對,換言之,如果我說「這是個黑盒子,看不見裡面有甚麼,朦朦朧朧很奇怪,但其實是我拚命花時間嘔心瀝血寫成的。絕不是甚麼怪玩意,還請就這樣收下」,這世上有一定程度的人會說「好,我知道了」就爽快收下,當然有人會不屑一顧扔開說「這甚麼鬼東西」,但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不會那樣做。小說就是這樣成立的,這只能稱為一種信用交易。換句話說,小說家必要的,就是這種「拜託你收下」「好的」的信賴關係。因為有「這個人應該不會做壞事、不會做奇怪的事」的信賴,才會買我的書。如果用關西腔說「怎樣不會害你唄?」會更生動(笑)。
(引自第131頁)
說實在的,在此之前,我寫東西基本只有兩個目的,第一我想寫,第二我想要得獎。我沒有認真去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出書,有人來買來看,這件事是建立在那個人對我的信賴關係之上。我一直都把這件事想得很浪漫,我沒有去面對,這就是一種交換,就算不用金錢,至少也要時間的漫長交換。反過來說,這或許也是村上春樹對於自己作品有所要求的根基。在自己可以的範圍內,不要對不起別人地把事情做到最好,對自己誠實,也對讀者誠實。當然不可能完美,但是接近於當下可能的完美。這或許才是他的小說能夠長時間暢銷的主因。因為他沒有偷懶過,像是有名的小吃店每天收攤都會把整間店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一樣,在能偷懶的地方也不會偷懶,才能做長久的生意。

村上:像巫女,或謂靈媒。這種人的體質想必比他人更容易導電,多多少少接收到,然後再把那個訊息傳達給眾人。就某種意味而言,等於是避雷針。
村上:所以,若問有無作家的才能,那種事誰知道,況且對我來說也不重要。倒是接收這種訊息的能力或資格遠遠更重要,那和藝術才華恐怕有點不同。
川上:講故事的能力越強越能夠吸引各種人,所以接受雷電的機會也會增加......。
村上:所以,或許有時連奇怪的東西也一併接收。況且若要繼續扮演避雷針,也需要相應的體力。
(引自第157頁)
比起只是自己寫東西給自己看的作家,這邊提到的作家,應該是指讀者願意去讀的作家。那些作家,或許確實是代替大家接收到了一些什麼,用小說的方式留下來,因此大家願意去讀。在這點上,我會想起恩田陸。恩田陸是個虎頭蛇尾的作家,我看過她太多本小說,穩定地開頭有趣,結尾不行。但是其中大概有些什麼是我想讀到的,而我每次也都能讀到,因此還是有非常多的人願意去讀恩田陸。比起故事的文學性、手法、題材,有某些難以明言的訊息,或許才是決定讀者願不願意在這個時刻去讀的原因吧?這點來講,比起純文學或大眾文學的分類,真正的差別或許是,是自己的避雷針或是大家的避雷針吧?

村上:如果其中有治癒性,我想應該這樣說吧-------換言之,剛才不是說過假說的「我」也許是我的小說主角嗎?不是真正的我,是曾經可能是另一個我的、假設的「我」。人做出許多選擇,然後才有了現在的自己,如果曾在某個時間點做出不同的選擇,或許就不會形成現在這個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成為「另一個不同的自己」的機會。可是在小說中,只要你想成為那樣的人,就可以成為。我自己可以成為不是現在這個自己的另一個人,成為替代的我。我想那或許算是一種治癒行為吧。
川上:那種情況下,您認為是治癒了甚麼?
村上:藉由選擇這條路修正自己內在產生的變化、扭曲,藉由進入選了另一條路的我體內。換言之是把同化與異化交換吧。
(引自第175頁)
把同化和異化交換,是非常美的一句話。寫小說,或許跟演戲有點相似。比起在現在的時間線上奔跑,像是把現在按暫停,去過另一段與現在無關的時間,再用小說寫下來。這段話,我目前看不太懂,或許留給以後的我,留給真正寫過點小說的我來看,會看見更多。

村上:記憶這種東西如果努力去拽,就能拽出來,就像從洞中拽出小動物。想必也有連這種努力都做不到的人,努力了也不成功的人,或者這種生物早已消失滅絕的人。但是小說家畢竟是靠想像工作,只能盡量努力,盡可能把記憶拽到明亮之處。
(引自第200頁)
這段只是單純覺得很可愛。

村上:要如實接受事物很需要體力,而且培養那種體力或許也很重要。
(引自第248頁)
這段,我倒是覺得非常非常重要。作為一個有社會生活的人,不去如實接受事物的現實,而是在不影響日常生活的情況下自欺欺人,或許可以過得比較輕鬆愉快。上班累了就罵罵老闆,沒有錢了就罵罵政府,和朋友吵架了就罵罵朋友,總之都是別人的錯,別人應該去改。但若是真的想要成為能做點事情的人,能夠掌握事物的真實狀態,並且接受自己需要做出怎樣的付出才能得到點什麼。這種人能夠如願以償的機會,比起自欺欺人的人,多了些。可是接受的同時,心會很累,身體也會很累,力氣不夠就要重量訓練,柔軟度不夠就要拉筋,肺活量不夠就要游泳,做事時間不夠就不能耍廢,睡眠時間不夠就要早睡,能力不夠就要讀書。可如果是個貪心的人,如果不能接受自欺欺人地過,那就只好慢慢培養體力,當一個在現實中依然能夠做點什麼的人。

村上:我只是想到一個名詞,然後那個名詞自行行走,我只是寫出它,都是靠它自己走,所以我也無話可說。也不可能喊住自行行走的名詞,說甚麼「請問你接下來要去哪裡?」或「吃過飯了嗎?」
(引自第310頁)
這段也是非常可愛,我倒是很想問問長頸鹿、黏在水族館玻璃上的迷你水母、忘記了答案的問題之類的名詞這些問題。

村上:到頭來,用直接的形式寫進小說,不管動機是甚麼,都等於為了小說利用事件當事人。我不想用小說的形式那樣直接利用不幸的受害者們。這點不只是針對那種重大事件,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樣。
(引自第323頁)
這個部分見仁見智,但作為一種保護和承諾,倒是可以讓小說家身邊的人放心許多。畢竟,再怎麼寫都是主觀視角。難以避免掉自己的評價、譴責、包庇等姿態,離得遠一些,或許才能徹底地進入角色。在這點上,倒是很可以參考。

p.s
由於本書的訪談者川上未映子是村上春樹的長期讀者,也是個小說家,直白地問了許多敏感的問題,像是女性主義的質疑、如何書寫女性角色、小說角色的財務狀況等等的問題也都有討論到,從那些部分來看,比起性別,就是這樣一個人更是村上春樹寫作時的方法,也是非常老實。


書籍資訊:
書名:貓頭鷹在黃昏飛翔
作者:川上未映子、村上春樹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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