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塔。慕勒「風中綠李」:如果太過痛苦,就唱歌吧,就寫詩吧(第二十二週)

知道這本書並且找來讀,完完全全是因為林奕含提過這本書,忘了是在臉書或是網誌上,她稱呼這本書為「心獸」,而不是「風中綠李」。這時,我就想她所讀到的這本書,和譯者與編輯讀到的,又或是我所讀到的,所深深印進去的,也許是不那麼相似的字句吧?但穿越一切,我想這本書的主題和手法都是與林奕含本身的寫作方式高度重疊的,這是更為精煉、抽象化之後的版本,更為美麗、委婉,用童話、民謠般的語調寫了一個人的某一段時間。這樣的寫法,讓你覺得這是一直在反覆發生的事情,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身上,都有這麼一段無法被言說卻又必須被言說的密封的時間。如果喜歡林奕含的作品,這會是一本告訴你更多的書。

我很少讀到這麼形式與內容高度互相需要的文字,幾乎可以說是不用這種寫法,就無法成立個故事,更進一步地說,或許整本書都只是為了讓你可以讀懂故事的前兩頁為什麼要這樣寫,要用這樣謎樣的字句去說話,後面的頁數不過是密密麻麻的註腳。註腳和本文就這樣互相夾纏著,一下子寫某人的經歷,一下子又從遠遠的地方寫,結構上雖說是順時序進行,但不建議太過執著要弄懂哪一段是哪個人的經歷,那些未指明的部分就是他們當時的普遍現況。文字上就更加麻煩了,整本書都像是詩,因為有著大量重疊的語言、歌謠,為了避免被當權者發現,約定把一般的字句附加上字面上所無的意思,並且反覆地使用在各種情節上,於是,所有的詞彙都有了雙重意義,幾乎是重新發明了一個語言,一個躲藏在影子和縫隙之間的語言,貫穿了書信和心。可那又不僅僅是暗語,那同時把日常捲進了非日常,同時讓你意識到無法說出真實的麻木感,更在那些醜陋的真相上面包裝了甜美的糖衣,沒有被正確地說出來便不曾存在。整本書讀起來都很美,血和暴力都有,但就是輕輕地提一下,彷彿並不重要,卻又把一切都扭曲得讓人無法善待彼此。

整本書裡,並沒有近代常見的複雜的人物關係,有名字的人物很少,反派甚至僅僅有一位皮傑樂上尉,因為那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怎樣的一個家族,那是怎樣的一種空氣,那是怎樣的一座城市,那是怎樣的一群學生,那是一種怎樣的未來和過去?作者用高度文學性的筆法,讓人泡在裡面,不需要知道日期、地點,卻在那裡。這就是文學可以做到的事情,與非虛構寫實和報導文學不同,有些事是需要細節、照片、證據去傳達的,而有些事是需要用故事、語言、歌謠和詩去傳達的。裡面關於悲傷、死亡和絕望的字太多太多,我從沒有想過可以用這樣淺的字,去留下這樣重的情緒,這是一本弔亡的書,給那個過去的自己,也給那些無法離開的友人。如果說無法明白,那或許是因為作者也從來不能明白為何如此、為何必須如此,而只能反覆地將那些記憶用自己的語言翻譯出來,給正常、快樂而自由的人讀,讀一個沒有死去卻彷彿死了一半的人的故事。而我無法去簡化任何的情節或人物,只能留下一些片段,一些我翻了第二次仍是似懂非懂的字。(以下粗體為我自行添加,非原文所有)

「有個孩子躺在床上說:不要關燈,不然黑黑的樹會跑進來。有位祖母為孩子蓋被子。趕快睡覺,她說,如果大家都睡覺的話,風就會躺在樹裡面。
    風不會站。它總是躺下來,用孩子的床邊語說就是這樣。」(引自第39頁)

「蘿拉的句子會自己在人的嘴裡說起來。卻寫不下去。不是由我。就好像夢,適合嘴巴裡,但卻不適合紙上。蘿拉的句子在寫下的同時消失在我手裡。」(引自第49頁)

「因為我們害怕,所以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每天都在一起。我們一起坐在桌邊,但是恐懼留在我們每個人的腦子裡,一如我們帶著恐懼一起碰面一樣。我們發出許多笑聲,為的是將恐懼隱藏起來。然而恐懼會從旁邊拐出來。如果你控制住自己的臉的話,它就溜進聲音裡。如果成功地將臉和聲音像塊死去的東西一樣掌握住的話,它甚至會離開手指。它會躺在皮膚以外的地方。它自由自在地四處跑,你會看到它停留在附近的東西上。」(引自第92頁)

「當冬天過去的時候,泰瑞莎說,很多人在第一天有陽光的日子散步到城裡來。當他們散步的時候,看見一隻不知名的動物緩緩地來到城裡。牠步行而來,雖然牠本來可以用飛的。泰瑞莎將手插進大衣口袋,把敞開的大衣像翅膀一般舉起來。當這不知名的動物來到城中央的大廣場上時,牠拍起翅膀,泰瑞莎說。人們開始尖叫起來,並且害怕地逃進陌生的屋子裡。只有兩個人留在街道上。他們互相不認識對方。鹿角從那隻不知名的動物頭上飛開,坐落在某個陽台的欄杆上。這鹿角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有如一隻手的線條。這兩個人在那些線條裡看見了他們整個人生。當這不知名的動物再度拍起翅膀時,那鹿角便離開陽台,落回那動物的頭上。那不知名的動物緩緩地穿過明亮、空曠的街道,走出城去。當牠離開城市時,人們從陌生的屋子走出來,再度回到街上。他們繼續過他們的生活。恐懼留在他們的臉上。恐懼使這些臉慌亂無措。人們再沒有幸福。
這兩個人卻過著他們的生活,避開了不幸。」(引自第141、142頁)

我要愛像割過的草一般滋長。或者它應該以另外的方式生長,像小孩長牙齒一樣,像頭髮,像指甲。它應該依它願意的方式生長。床單的冰冷讓我感到害怕,接著是它的溫暖,它總是在我躺下後來到。」(引自第184頁)

「因為對我們的環境來說,不管我們被約聘或是被解雇,我們都是失敗者,我們會變成對我們自己而言也是一個失敗者。雖然我們審查過所有的原因,並且對此作出判斷,我們的感覺依然會如此。我們腐朽不堪,我們對謠傳獨裁者即將死亡感到厭煩,對逃亡而死的人感到疲憊,我們越來越像醉心於逃亡的人,我們自己卻毫無所覺。
    失敗對我們而言就像呼吸一樣平常。那是我們的共通點,一如那份信賴。然而每個人為了自己,又在靜默中加了一點東西進去:那就是自己的放棄。每個人在那裡面都看見自己壞的一面,以及爆發出令人痛苦的虛榮。......
    我們每一個人都想像過,如何能夠經由自殺而留下朋友。但又抱怨他們,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過,他必須考慮他們,而且因為他們的緣故無法走得那麼遠。如此一來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並且將緘默拿在手中,藉此使別人有罪,因為他和她沒有死,還活著。
    盡力拯救我們的是那份耐心。這份耐心永遠不許離開我們,或者必須立刻回到原處,當它被撕裂的時候。」(引自第262、263頁)

「當愛德嘉和我離開墓園時,樹木飄動了起來。天空壓在它們彎曲的樹枝上。結凍的鬱金香就像立在桌子上似的立在墳墓邊。愛德嘉用一根小樹枝清理鞋跟。在那些樹枝上應該有門把才對。盲目如我,就像當時在森林裡一樣,看不見它們。」(引自第286頁)

書籍資訊:
書名:風中綠李
作者:荷塔。慕勒
譯者:陳素幸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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