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小說家的休日時光」:那些像是變色龍的事物們(第一週)


我沒有讀過三島由紀夫寫的小說,但看完這本日記兼雜文集後,我想有一天我會去看的。昨天已經不小心在書店裡翻了起來。三島由紀夫也是法律系出身,用一種嚴格的方式在對待自己及別人,可以說是非常尊重自己和別人的態度。對於我來說,是很好的學習方向。對於任何覺得自己不夠自律的人來說,應該也都能造成某種壓力,進而使我們這些豆芽長得比原本粗壯一些些,那麼或許有一天可以從棉花裡探出頭,把根扎進土裡,而真正成為某種植物。

以下底線的部分均引自書本內容,若有引號,則是書內既有的用法或是引用他人的說法。
書籍基本資訊在頁面底端。

現在我覺得是紅色的東西,二十五歲時的我寫的是白色,可是等到我四十歲,或許又會認為那是綠色的。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如此,何不等到能夠確切明辨的時候再來寫小說就好?但對於小說家而言,等到能夠確認事實的時刻,應當相當於迎接死亡到來的那一天了。就是因為不確定,所以才要寫出來。(引自20頁)

這是我在圖書館的時候隨手翻到的頁面,是因為這一段文字我才會把整本書讀完。結果讀完一整本,這依然是我最喜愛的部分。這種時候,我就會深深覺得人所能閱讀、遇見的一切,除了自己的選擇及訓練又或是說教養之外,有種稱為命運或是緣分的事物強烈地主宰著一切。這使你終究只能成為某種人,但也讓你終能成為某種人。不論是否寫小說、是否寫作,只要直面著生活、工作,或僅僅直面自己的人生,也會有這樣像是變色龍一樣不斷變化著的事物吧?看到顏色瞬間變換的時刻,希望你能覺得有堅持著活到現在真是太好了的感受。

不過,這年頭有許多年輕人擁有雅緻的嗜好,從學生乃至於剛離開校園的人士,不少人都精通能樂、歌舞伎、茶道或花道。這些年輕人的談吐有一種特徵,那就是一旦提到和自己的興趣相關的話題立刻滔滔不絕,對方根本沒有插話的餘地。這種侃侃而談流露出的不是青澀,而是一種扭曲且極度畸形化的言詞。
(引自40頁)

看到像是三島由紀夫這樣真正做出點什麼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就好像看到侯孝賢導演說現在的人不去生活,所以拍不出好電影一樣(此部分我忘記原文,摘要其意),我總覺得很喜歡。因為我非常不擅長面對講我聽不懂的話的人,或者是說話的內容裡面有很多名詞的人。我自己的小小標準是,如果一個人真正理解了某種事物,那應該會有相應的能力,將其用一般人能夠理解的詞彙以及邏輯做出基本的說明,進而與對方討論。如果說話只是為了讓別人覺得自己厲害,而根本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那是一件可惜的事。我一部份的自我期許就是,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一切行動都像透明玻璃人一樣,外界得以清楚透視其想法」.......在這個一切講究事實的世紀、一切呈現真相的世紀,真正值得去做的就是傳達不能傳達的訊息。而我們從敘事詩裡學到的教訓是,像這樣不能被傳達、但卻明確真實存在的,即是行為的本質;而藝術家的任務,就是掌握直接面對行為本質的關鍵契機。行為,還沒有完全消失滅絕。(引自98頁)

這段我完全看不懂,但我想以後的我可能會看懂吧?這部分主要是在講,現在的報導也好、資訊也好,都是相對的真實而非絕對的真實。但是如果是藝術家的話,有可能穿透一切而接近絕對的真實。希望沒有理解錯誤呢,有興趣的人請自行翻閱原文。因為三島由紀夫是個喜愛哲學而且用字精確的人,關於一部分的定義以及推演,已經相當程度地超過了我的理解範圍。但我喜歡一切與玻璃有關的事物。

<<阿道爾夫>>一書最後附錄的<編輯的回信>裡,有這麼一段話:「此外,我憎惡某些人的自以為是,他們認為可以把自己的解釋作為託詞。我憎惡某些人的虛榮,他們在講到自己造成的傷害時只想開脫自己,講到自己時就想力圖博得同情;他們毫髮無傷地在自己製造的廢墟中徘徊,用自我分析來取代自我反省。」(引自108頁)

三島讀了很多我沒有聽過名字的歐陸小說,這是其中一本的摘錄。關於用自我分析來取代自我反省這部分,我覺得實踐上非常困難。我總是下意識保護著自己不要受傷,即使僅僅只是在自己寫出來的字裡面。但是不去受傷的話,是得不到重要的事物的。因此摘錄此部分,以此為戒。

藝術家的生活,如同一頭奔馳的馬。簡而言之,那是藝術家的必要之惡,無論遇到什麼樣的狀況,都必須貫徹到底。不過,如此掌控生活的方式是為了藝術,而不是為了人生。(引自113頁)

我個人而言,非常嚮往所謂廢物的生活。但是廢物是寫不了字,也沒有生活的,更別談成不成得了藝術了。如果要追求困難的事物,就要如同掌握一匹馬一樣,去掌握自己的身心狀態。不是為了閃躲現實的困苦,而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讀著這段話的時候,不禁對自己最近讀的星座書或是理財普及書籍感到羞愧。

蘇佩維埃爾的<陌生的海>
誰也不看的時候
海不再是海
變成和誰也不看的時候的我們
相同的東西。
不一樣的魚兒棲息
不一樣的波浪騰起。
那是為了海的海
正如我此刻所做的
化身為夢想之人的海。
jules supervielle(引自118、119頁)

這是一首很美的詩呢,因為學了法文的關係,也讀得懂一些。
詩不是用來解釋,而是用來讀的,如此而已。

法文原文如下:
La mer secrète Quand nul ne la regarde La mer n’est plus la mer, Elle est ce que nous sommes Lorsque nul ne nous voit. Elle a d’autres poissons, D’autres vagues aussi. C’est la mer pour la mer Et pour ceux qui en rêvent Comme je fais ici.

詩人讀自己的詩

現代社會有個奇妙的特徵,那就是比起感受性,理性(儘管是錯誤的理性)更容易將人們帶向深信不疑。(引自138頁)

理性不是壞東西,但自認理性之人會瞧不起別人,會瞧不起理性無法解釋的事物,這點讓人不適。身而為人,有很多重要的事物,例如親情、愛情、友情、文學、藝術都是無法用理性說明或衡量的事物。即使有意鍛鍊理性之人,也應該限制理性有效的範圍,才不會讓所謂的理性決定一切。

這其實是模仿中世紀西洋童話故事裡的秘密訣竅:想要以弓箭射殺魔法師的時候,不能直接瞄準他的身體,應該瞄準離他兩三步的蘋果樹,這樣一定可以射中。(引自144頁)

魔法師和弓箭都是好東西。

小說若是通篇講大道理的露骨主題以及全憑感覺的具體描寫,就像油水不相溶一樣,只會淪為一鍋爛稀稀的燉菜罷了。(引自180頁)

目前還寫不出任何小說的人,對這種批評也是望洋興嘆。但若是有那一天,希望寫出來的字不會是爛稀稀的燉菜,而至少也是某種有明確顏色的食物。

小說的文體並非依照理論創作出來的,而是經由不斷訓練語言的使用技巧之後產生的。
為此,小說家需要的訓練,和畫家能夠熟練地運用顏料、作曲家能夠熟練地運用音符的訓練,完全相同。我曾經聽聞,畫家遠赴法國進修回國後出現了飛躍式的進步,不一定是由於欣賞了許多傑出西洋畫作,或是在海外接觸了新事物的結果,其實單純只是在國外自然養成了每天早上必定在固定的時間坐到畫架前面的習慣(無論有沒有作畫的心情),而歸國後也繼續保持同樣的習慣,這與其他沒有這個習慣、隨心所欲拾起畫筆的畫家相較之下,進步相形顯著。
事實上,寫作小說的正確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鍛鍊技法。在談小說的寫作方法時遺漏了這一項,一切無疑是空談。(引自180、181頁)

讀到這段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黃麗群。我本人雖不是黃麗群粉,但是因為身邊有人是,也讀了不少。令我意外的是,八花九裂裡頭的字和其他後來的字有相當大的質量差異。再怎麼像是天才的人,依然需要用功和很多次的摔跤,才會有後來的樣子。不論是否以努力家作為角色定位的作家,都是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寫了很多永遠不會被看見的字,才會有那些被我們珍愛的字留下。

無論有無才華,若是想要看見自己的極限,就先要有良好的習慣,穩定且持續地寫字。那麼寫著寫著,就會看見那些像是變色龍的事物了吧。

以上只是現在的我,讀完全書摘錄下來的部分和摘錄的私人理由。不論是以後的我,或是讀到這些字的你,去看書吧,看這本書也好,看自己手上有的書也好,看一直想買卻沒捨得買的書也好,看圖書館借來的書也好。只要是自己選中的書,書裡一定會有只有和現在的你才能成立的對話。


書籍基本資訊
書名:小說家的休日
作者:三島由紀夫
譯者:吳季倫
出版社:馬可孛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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