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谷龍二「木之匙」:把世界用一把小小的木頭湯匙裝起來(第十二週)

這是一本很薄很薄的書,但卻被我貼滿了標籤紙。
在書店裡也好、在圖書館也好,當它被排放在許多書本之間,它便是那麼那麼地瘦小,幾乎要看不見僅有七毫米的書身,又或是簡單地印刷在灰色書背上的細黑書名,但我卻不止一次在書本和書本之間拿起了它,最終從圖書館把它借了出來,仔細地握在手中,看著封面上的木頭湯匙出神。

三谷龍二是個有一雙特別乾淨的眼睛的人,或許還有一雙溫柔的手,大概是非常非常喜歡木頭的人吧?他會做一些木工、一些類似於藝術品的事物,看一些書,有時還寫一點字。

「所謂思考一件事物,就是讓自己與特定事物的關係由熟悉回復到陌生。」(藤田省三/擺脫自我陶醉的迷思)(引自第3頁)
這本書讓我們開始覺得手上拿著的湯匙、吃進的食物、每天度過的日常,或許並非如此理所當然,我們如果能夠多感受一些手指的觸覺,多看見一些不同時間地點的光影,或將能夠更為確實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活。這是因為三谷龍二,是個自己手作許多器物,並在生活中使用它們的人,再把一整塊木頭削去而成為某種器物的過程中,會比我們只是隨意購買、隨意使用之人,小心地去感受重心的變化、粗糙或細膩的表面,甚至是器物的色澤。

以掌心掬水,這掌心的形狀或許就是容器的原型。(引自第25頁)
如果你試著用掌心去捧住水,或者是隔著一個茶碗,用雙手捧住,走上幾步路,對於水、對於自己的手、對於喝進嘴裡的水,可能就會變得陌生,因此得以抽象化、得以重新定義。

但身體往往必須與具體的事物為伍,無論時代如何進步,動手能做到的事、舉步能行及之處,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改變。
未曾改變的日常生活、未曾改變的人類軀體。這些未曾改變的「限制」,或許反而讓事物的誕生有了最確切的「理由」。(引自第31頁)
比起人類的文明,人類的身體變化得很慢很慢,當我們在盯著電腦螢幕、對著手機的時刻,我們幾乎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的,但這樣真的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嗎?有時候,我並不那麼確定。我們並不是真的不需要自己的身體了,也並不是感受不到疼痛了,而僅僅只是習慣去忍耐,只是習慣不去感受,習慣忽略自己的身體,而只顧著滿足自己的大腦。而看著這本書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已經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手上握著的東西是怎樣的手感和溫度了。

而且生漆本身帶有淡淡的茶色,並非完全透明,所以白漆實際上也非純白,而是接近沙灰色的朦朧色彩。不過生漆的特徵是會隨著時間漸漸透明,剛刷塗完成時茶色最為明顯,之後便會一點一點地褪回「白」色。(引自第33至34頁)
這段提及了生漆的顏色和製作方式,甚至還有如何塗上漆,我覺得會隨著時間變化的漆,非常非常地美,有點像是還活著的顏料,所以會慢慢變得透明、熟成,我幾乎都要覺得那是一株生長在器物上面的植物,用藤蔓滿滿地覆蓋著器物,誘導著光。

有時候會有客人將使用已久而稍有缺損的木製器皿送回修理,看到木器呈現出的瑰麗色澤,就彷彿看見它與主人相處的時光;這時木器的主人早已不再是我這個製作者,而是每天和它相處的使用者。(引自第36頁)
使用久了的東西會有感情,可惜的是,一般的瓷器、陶器或是塑膠製品,並不會也不應該隨著時間有所變化。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它們的時間再怎麼累積,都無法被看見,那些情感、記憶都依然停留在無形的地方。如果是好的木器,或許因為曾經是生物,而能夠把這些溫柔相待的時刻留著,並以更為美麗的方式被看見。有機會的話,我希望我也能這樣去養一個碗、一支湯匙?

我喜歡光線充足的地方,同樣也喜歡陽光受到小窗侷限而陰影深邃的房間。
前往巴黎的舊式公寓造訪友人時,我便有了如此的發現。
歐式公寓由於面對馬路的壁面空間有限,再加上石造建築構造的影響,因此窗戶多半不大,房間格局也較為縱深狹長。為了讓透過厚牆上的小窗射進來的陽光盡量照亮整個房間,所以室內的牆面全都漆成白色。我朋友的房間也不例外。小窗的採光從窗畔的亮調漸次轉變為屋內深處的暗調,在白色的牆面上映出了層次豐富的黑白色階,如此光影的漸層實在美不勝收。(引自第57頁)
歐洲並不是一個多日光的地方,因此更為珍惜。這些文字很簡單,就像是一間沒有擺放任何傢俱的空房間,但是寫出來的光影很美,而僅僅因為身在異地和對於空間的陌生感,就能夠以不同的眼光去看光影的變化,而非僅僅拿來判斷當下的時間,我對於三谷龍二悠閒的時間感和充裕的距離感,感到相當地羨慕。這或許是必須長久地盯著同一塊木頭,去探索各種形狀和色澤的人,才可能看見的有趣之處。

無論在日常工作時追求自身喜愛的紋理色澤,或是在製作過程中探索個人喜好的形狀和線條,這些或許都出於一種再次確認內心深處感受的欲望。儘管我的工作是製作實用器物,但「製作」本身卻正和探索自身「生命」的型態有著某種深層關係。
走進森林對我而言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因為屬於樹木經歷的「時間」遠遠超乎人類所能度量,讓我想多少試著接觸一下。(引自第69頁)
我有時候會覺得,人類多少都是想要留下一些事物在世界上的,最好是有意義的、特別的事物。而最簡單的手法,就是生個孩子。但如果是製作器物的人,在製作器物的同時,或許就會像是在養育孩子一樣,不斷地浸泡在諸多可能性之中,因此格外能夠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是不斷在變化著的。而對於比自己更為長久的生命,才會以敬畏的心去看、去好奇、去想像。

平面創作一開始並不等同於現實,就像畫在紙上的大餅一樣近乎虛構------或者屬於幻象的世界,因此得以不受現實干擾而獨立於物外。無論將作品放置於何種環境,影像似乎都能穩固地獨立,不受外界的影響。(引自第100頁)
因為三谷龍二多以立體的方式去完成創作,而立體的事物多少會受到周圍的環境、位置,甚至是觀看的人的角度影響。相較之下,畫在遠近或不同角度看來,都相對穩固,而更為堅定圓滿。我從來沒有這樣去看過畫,但我卻始終覺得更能夠直接地去理解平面創作想要傳達的氛圍和目標,或許和這點也脫離不了關係。

對我而言,在物體或事情之間保留空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這個人對自己的判斷並不是太有自信,所以需要將事物暫時擱在一邊,讓長時間的風吹雨打滌淨、吹散多餘的意識,如此一來似乎才能做出值得信賴的判斷。(引自第104頁)
這點或許僅僅只是打下來,為了提醒自己。我對許多事物都有想法,但那些想法是否有其價值,有其依據,我並無法確認,那很多時候都只是這樣從我眼前飄過去的事物,很有可能是受到當下的情緒影響,而並不真正有意義。要如何把持住自己,不把自己和所喜愛之物貼得太近,以致於看不到更多有趣的細節,或許就是需要時間和空間。對於自己的事,對於身邊的事物,都會需要不斷地變換距離和位置吧?
最簡單地說,當遇到煩惱的事,把時間拉長成為三十年的話,有時候其實也不會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了呢。但能否處於給自己這樣一個選擇的狀態,就端看有沒有替自己保留必要的空間了呢。

「每個家庭裡都有一張藝術的桌子,只要將各式各樣的物品一一放置其上,那一家的人就會非常專注地觀察,並且能夠和它們有所交流------你認為應該如此才對嗎?」
「換作是你的話,會在那張桌子上放些什麼東西呢?」......美國作家威廉.薩洛揚(Willam Saroyan)在<<Papa, you're crazy>>一書中如此寫道。(引自第107頁)
這本書就是把這些像是玻璃彈珠一樣透明又圓潤的字句,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細地去看、去想。而如果我們都能夠有這樣一張桌子,把我們自己的日常生活放上去,我們會不會能夠看見其中的細緻的光影變化,我們會不會終於能夠好好咀嚼我們所吞食的一切?
在取得一切都很容易,甚至是過於容易用各種選擇把自己淹沒的時刻,除了擔心趕不上之外,把自己身邊既有的事物更為深刻地看見,或許反而才是能夠留下一些什麼給自己、也給別人的方法。


書籍資訊:
書名:木之匙
作者:三谷龍二
譯者:丁雍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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